※ICE6無料。 觀音坂獨步有座潮濕的牢籠。 那是間位在公司附近,只要走路五分鐘就能到達的員工宿舍,有時工作忙得抽不開身,連吃飯休息都嫌浪費時,他就會短暫地住在公司提供的宿舍。 畢竟是不收費的,房間格局跟設備都簡單到不行,僅能讓人洗澡睡覺,也不知道是地理位置還是設計問題,那間宿舍特別潮濕,雖然有窗戶,卻不透光,滿屋子都能嗅到潮濕般的霉味,卻沒有人想要解決這個問題,反正也不過睡個一兩晚,忍一下就算了。觀音坂獨步也是如此,即使他一個月裡會有四五天住在這個只有三坪大的潮濕屋子。 對觀音坂獨步來說,房子就像是人,能夠反映居住者是什麼樣子,例如他自己,這間位在沒有電梯的公寓三樓小房間,哪怕是白天也照不進半點陽光,就同他本人一樣陰沉,而那漫長的樓梯與他無止盡的憂鬱一般,走著走著隨時都要向下跌落。 他躺在即便鋪著床墊仍能嗅到霉味的榻榻米上,蓋在身上的棉被像帶著濕氣一樣寒冷,而枕在頭下的枕頭扁得可笑。但這裡卻再適合他不過了,同樣陰冷,同樣暗無天日,即便感到不舒服,那也是對於自身的排斥,他知道他其實應該屬於這裡。 許多時候,他明明身處與伊弉冉一二三分租的套房,卻覺得自己仍在公司宿舍,明明沒有被關在裡頭,卻也沒有逃出來過。他有想過要逃離嗎?逃離得了嗎?人有那麼簡單就能改變嗎?他日復一日的惡夢總是綿延不絕,焦躁與憂慮沒有停歇的一天,哪怕走在太陽之下,也能隱約嗅到潮濕的氣息。 他失去溫度,被寒冷覆蓋,在這座潮濕的籠子裡將自己緊緊裹著,也不住發抖。 他將手中捏爛的拋棄式耳塞扔進垃圾桶裡,因為老是忘記要在哪一天丟垃圾,導致他的垃圾桶裡盡是垃圾,只不過全都是耳塞和它的原包裝。 觀音坂獨步小聲地呢喃:「明天是倒垃圾的日子,要記得啊……」然後他戴上了耳機,再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能聽見高跟鞋在下地鐵狂奔的聲音,能聽見進出站時刺耳的刷卡聲,能聽見電車呼嘯而過,能聽見機械的聲音朗誦每一個站名,能聽見幾個學生細小的碎嘴,能聽見隔壁的人的呼吸聲。全部都像打在他耳邊似的吵雜,他戴不戴耳機、聽不聽音樂,並沒有多大的區別,連耳機什麼時候給人扯下一邊都沒注意到。 不絕於耳的噪音在他進公司後拔高了音量,在耳邊炸開。 「觀音坂,上個月的業績並不是很理想呢,檢討報告要記得交上來……」 「觀音坂前輩,新的銷售報表請您過目……」 「觀音坂先生,○○廠商來電要和您談……」 「觀音坂,×××醫院那裡的約簽了沒?課長在問……」 「觀音坂……」「觀音坂先生……」「觀音坂前輩……」 「觀音坂」「觀音坂」「觀音坂」「觀音坂」「觀音坂」「觀音坂」 突然這些噪音在一夕之間消失。 觀音坂獨步看著青梅竹馬兼同居人的伊弉冉一二三扯著他的領子叫他,只看見他的嘴巴一張一闔,勉強能分辨出是在喊他的名字,他卻一個字也沒聽見。他想,伊弉冉的這個玩笑一點也不有趣,正想開口叫他別鬧了,才發現即使沒戴著耳機,他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應該是壓力引起的暫時性失聰。」 醫生說,停頓了一下後拿出紙和筆,在紙上寫下他剛才說的話。 「暫時性……失聰?」 觀音坂獨步看著紙上端正的字,艱難地複誦。 是的,但因為聽力實際上並沒有受損,所以也無法進行其他治療。 「但如果是醫生……如果是醫生的催眠麥克風的話……」 不行的。 醫生的這幾個字寫得很快很潦草,卻滿是堅決,他又抽出一張紙寫了滿滿的一面,花的時間可能不長,但對一旁等待的觀音坂獨步來說卻相當漫長,寂靜無聲的世界像是永無止盡似的,他只能緊盯著神宮寺寂雷,深怕錯漏了什麼,又或者企圖抓住眼前的唯一希望。 你太過依賴藥物和治療了,就像我說的,與你的睡眠障礙一樣,你老是想太多,太往負面方向思考,你的精神和身體已經承受不住了。這些不是治療就能解決的,它只是一種手段,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我自己?」 觀音坂不確定地道,他抬頭看向神宮寺寂雷,覺得今天醫生的話特別深奧,分明是他認得的字,他卻一個也沒能理解。 神宮寺寂雷將紙翻面,輕輕寫下一行字。 先好好休息吧,獨步くん。 他向前傾,手撫過觀音坂獨步的黑眼圈,怎麼也抹不去,然後滑向他的耳朵,不輕不重卻帶點執拗地捏了他的耳垂,直到觀音坂獨步連耳朵都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才拍了拍他的頭讓他離開。 離開醫院後觀音坂獨步直接返家,他撿起沙發上的遙控器,隨手轉到平時會準時收看的體育播報台,理應清脆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全壘打聲音卻半點也沒有傳進耳裡,更不用提響徹雲霄的尖叫聲,以及總是過度亢奮的解說員的聲音,就連下一台的新聞,他也理所當然地聽不到。 就像被人按下靜音一樣。 早知道之前不要嘲笑主播的抑揚頓挫奇怪了。觀音坂獨步想,這可能是給他的報應吧,他老是嫌這個聲音吵雜,那個人的聲音刺耳,這下什麼都聽不到了,倒是清淨得過頭。 電視螢幕上的主播持續進行著報導,她的嘴張張闔闔,在他看來卻沒發出半點聲音,有些滑稽,他忍不住也跟著張口,按電視上的字幕企圖發音,他的手能描繪出嘴型的發音,卻又陌生得一無所知,他所看到的,他所道的,以及他聽不見的,都像是截然不同的東西,無法整合及傳遞,徒留給他的是一片空白荒蕪。 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站在神宮寺寂雷家的門外了。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不請自來,從神宮寺寂雷那裡收到的大樓磁扣,即使他來了許多次,也一次都沒用上。他總是循規蹈矩到了死板的程度,與他那過分少根筋又自來熟的青梅竹馬不同,他的界線劃分得相當清楚,能跨過去的、不能觸碰的,一個一個分門別類。 而神宮寺寂雷是他所能觸碰卻不敢投身的。他知道他渴望這個人,但就像小心翼翼端著棉花糖的孩子一樣,隨時害怕手裡的寶貝會融化,只留下滿手的黏膩,卻不肯鬆手。 觀音坂獨步刷了磁扣進門,走進電梯,忍不住在心中模擬神宮寺寂雷的反應,雖然不論怎麼想都覺得自己唐突的舉動一定會帶給醫生困擾,然而他也只會道歉一百一十次,並懇求留下,他感覺若是再繼續一個人待著,終會被黑暗吞噬。 寂靜無聲比他所想的更令人害怕。 他沒有直接開鎖進入神宮寺寂雷的家,畢竟開門劈頭就是「我回來了」未免太過自以為是了,而自己開門卻又說「打擾了」也顯得相當可笑。觀音坂獨步想了想,還是按下了門鈴,沒有聲響的鈴聲讓等待變得更加讓人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是該再按一次門鈴,或者等候神宮寺寂雷來應門。 所幸神宮寺寂雷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在他猶豫的選項多了「打道回府」時,神宮寺寂雷從電梯走了出來,他還穿著一身白袍,看來剛從醫院離開。這對觀音坂獨步來說相當難得,他鮮少在醫院看診以外的時間見到神宮寺寂雷穿白袍的樣子,兩人在外面見面都是便服,即使是下班後的相聚,多半也因為自己加班到很晚,醫生早已換下白袍穿上休閒服了。 讓你久等了。神宮寺寂雷說。 即使聽不到,觀音坂獨步也能從他嘴唇讀出他的意思,就和平時對他說的話那樣。 這是神宮寺寂雷的溫柔之處。 神宮寺寂雷像往常那樣替他開門,並主動拿過他的公事包,然後俐落地落鎖,之後的一切與以往沒有什麼不同,神宮寺寂雷煮著簡單的晚餐,而他先去洗澡,然後在客廳邊看電視邊等待,之後兩人一起吃晚餐,配著電影談論瑣碎零星的小事,只不過從聊天變成了筆談。 這種感覺相當新奇,許多以往不敢說的,化成文字卻能輕易地寫出來,尤其是他相對顯得脆弱的此刻。他知道事出必有因,也清楚正如同醫生說的那樣,他的壓力太大,需要休息,然而他卻連這種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到,所以他才總是犯錯,總是在道歉。 因為獨步くん是個太過認真的人。 神宮寺寂雷在筆記本上寫道。 難道不是什麼都做不好的人嗎?觀音坂獨步想,他還是第一次被人用「認真」這個詞評價。 付出努力是必然的,得不到回報一定是因為不夠好,他從小就被這樣教導,這個社會只容許成功,不允許失敗,就像環環相扣的齒輪對異類毫不寬容,他跟不上運轉的速度,發出尖銳的異音。 正因為你總是很認真,過分努力思考,凡事毫無保留地面對,才會承受比別人多的壓力。不夠認真的人是不會在乎那些的。不是你不夠好,不夠努力,而是因為你比誰都還要認真看待所有人事物,才會想著把全部的東西往身上攬。 雖然可以的話還是希望你可以放輕鬆點,不過這就是獨步くん的風格吧。 觀音坂獨步看著紙上神宮寺寂雷端正寫著的字,在他安靜的世界裡特別溫柔,即使他什麼都聽不到,卻彷彿能聽見神宮寺寂雷低沉的嗓音對他說話,在他失去聽覺的這段期間,他第一次萌生渴望聽到聲音的念頭。 我覺得這個世界很吵,全部的全部,都是噪音。 路人毫無顧忌地說話聲,同事間不斷地推諉責任,上司的訕笑,車水馬龍的吵鬧,夜夜笙歌的喧騰,在快速運轉的世界此起彼落,合成難聽的協奏。他一直企圖將這些聲音切到最小,最後卻失靈,將自己消了音,落到現在的局面,只能靠筆談對話。 然而他撫摸這些文字時,好像能接收到溫度,與神宮寺寂雷相擁時,能感受到心臟鼓動的節奏,一點一點的,逐漸幻化成細小的聲音,在耳邊敲打著。 好想聽寂雷醫生的聲音。 他在紙上寫道。 但是這個世界很吵喔。 確實如此,即便現在回想起來,呼嘯而過的摩托車聲,紅綠燈的提示音,影印機運轉的聲音……就連時鐘轉動的滴答聲都像極一種暴力,然而失去了這些,他的世界也沒有變得比較美好。 寂靜無聲的世界一無所有,沒有噪音,沒有聲音,就連那個人唯一的溫暖也不存在,他渴望著觸碰,即使他將繼續崩壞。 就算如此,聽不到醫生的聲音,總覺得有點寂寞。 那麼,我就一直說話到你能聽見為止吧。 神宮寺寂雷湊過去親吻他的耳朵,就像呢喃那樣。 然而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他確實感受到了溫度。
那個人不帶眷戀的溫柔觸碰,在他指尖留下一絲暖意,灼熱不已。他試著向那個人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襬,然後是髮絲,並貪得無饜地渴望擁有更多,他追隨著那個人來到陽光之下,並在烈日下逐漸死去。 他的確被拯救了。被門外大早上就撓門討食的貓咪,被一開門便灑在腳邊的陽光。 他那潮濕的牢籠依然存在,他還在其中載浮載沉,但不再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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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e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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