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盡一生所追尋的也不過就是死亡而已。 阿爾敏話一說出口後便迎來約翰一臉的無法置信,阿爾敏撇起嘴並不感到意外,相比起對方的反應那叫一個冷靜。 像要試著壓低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約翰撕開硬麵包的動作大得撞到一旁的柯尼,他的憤怒相當顯而易見,哪怕他閉上嘴不肯再說多半句話,焦躁抖動的腳還是將之暴露。阿爾敏也選擇沉默,他確實擅長辯駁,然而他並不想說服他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而那也與普世價值天差地遠。 食堂按理不是個適合談論嚴肅話題的地方,在訓練營時大家總在這時候感嘆嚴苛的訓練下逐漸減少的競爭對手,年少輕狂也不外乎一言不合的大打出手,日久積蓄下來的壞習慣一併帶進軍隊裡,他們悉數著這次戰役後有多少人存活,卻再也不談論關於別人或者關於自己的事,不論說了再多,能捍衛自我正義的惟有活著。 不論是作為一個人或者是軍人,他們汲汲營營奮鬥至今只是為了活下去,因為只有活著才能再次高談闊論那些無人知曉的美夢。 然而阿爾敏卻說他是為了追求死亡而活著的。 約翰將他抵在牆上時,阿爾敏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少了十幾歲的一驚一怍,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絕望──至少約翰認為以前的阿爾敏即使弱小仍然生氣蓬勃,每天為了活著而努力捱過一天又一天。此時約翰在他身上看不到過往的影子,也無從在那雙藍色的眼眸中看見自己。或許是阿爾敏沒有看著他,又或者是他從來沒有看清過阿爾敏。 記憶中的阿爾敏開始搖擺不定,然後逐漸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連那個替他殺了人類的身影也變得虛幻,彷彿一呼吸便會灰飛煙滅的脆弱。最後只剩下覆著他雙唇的溫度那般鮮明清晰。 「別哭啊。」 (因為害怕,所以想在這個恐懼無限放大之前將之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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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誰不是千瘡百孔卻仍活了下來?」 撩開窗簾的房間是慘白一片的,窗檯已經積了一晚的雪並慢慢溶化流下雪水,整理得相當乾淨的房間只有純白的床單佈著點點紅斑,散佈在上頭形成了向外擴散的一朵花樣,有些抽象。 說著這句話的男人頭上裹了滿滿的繃帶,里維說話的口吻雖然滿盡嘲諷卻再認真不過,約翰無法從他唯一露出的灰色眼瞳中探究出什麼,或許是對弱者的自憐自艾嗤之以鼻,抑或者是對憲兵團不屑一顧,然而里維確實是有資格這樣驕矜自傲。 他強大且無所畏懼,總是猖狂卻從不失控,他從最深的溝壑之中爬起,悉知一切並以此為傲。 「藥水的味道真臭。」 反覆塗抹上紫色藥水的右眼周邊已經染上一層青紫色,搗爛的藥草味道跟發霉無異,里維抽了抽鼻子表示噁心,然後讓約翰鋪上紗布並裹上繃帶。他的狀態並不好,全身纏滿了繃帶並渾身都是刺激性的藥味,雖然躺臥在床上但眼睛一整晚都沒有闔上,像是對疼痛已經感到習慣一樣毫無反應,這樣的里維更加讓人感到害怕。 人類最強之所以最強是因為他即便再強大終歸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然而對傷痛不屑一顧的里維加深了他跟其他人之間的鴻溝,他在變得越發強大的同時捨棄了與人的關聯,似是毫不在乎一般走上悖離的路。人們總是害怕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情,而里維儼然是個怪物。但約翰並不這樣認為,里維像是失去了爪子無法張牙無爪,只是忍著或者說從來沒學會如何低吟出聲,他盯著那隻熠熠的眼眸感到惋惜,想了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口。 「我在想我能替您做些什麼,除了包紮傷口之外的事情。」 「怎麼?你如果想說你要代替我看不見的右眼,那麼我會大笑。」 里維的口吻與其說是嘲笑,到不如說滿是怒意。約翰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吞回,他的一點心思跟小動作都被里維盡收眼底,對方拉上棉被之後瞟了他一眼,說。 「別傻了,基爾休坦。你還有其他真正要做的事吧。」 他或許不得要領,卻試圖從里維的話中勾住些什麼。 「給我去把窗子擦乾淨。」 里維一把將弄髒的床單折好放在地上,近乎嫌惡地將自己的身子瑟縮在床緣,約翰似乎還能看見繃帶底下被搗亂而模糊一片的右眼滲著鮮血,再真切不過的鮮血淋漓卻讓他感到一股狂喜,說來可笑的是這是名為失而復得的喜悅。 他以為里維留給他的會是被憲兵團強行拘捕的背影。 人的一生中會有某些片段不斷在腦海中輪迴播放,或者歡愉或者悲傷或者恐懼,約翰記得進到訓練兵團張揚狂妄的自己、記得第一次面對巨人來襲時的顫抖懦弱,卻不斷試圖將里維負傷時的印象驅逐出記憶,不用刻意回想或者閉上眼睛他都能嗅到當初腐臭的味道如何自里維身上散發。如果要責難憲兵團的罪大惡極那麼里維是最好的證據,他們像是賜予恩惠一樣放開了里維卻不讓他好過,人類只要能給予自己一個理由便能將一切合理化,所有的傷口都只是一種解釋。 比起狼狽、約翰見到里維時最先想到的是骯髒,潔癖到近乎偏執的里維向來無法容許半點汗水跟血漬。他的右眼沾著半乾涸的血肉糢糊,嘴角跟鼻子即使擦去了血痕卻仍留下淺淺一層朱紅,半走半拖的扭曲步伐伴著他在地上拉開長長一條汙痕,里維被釋放的消息並沒有傳進調查兵團耳中,不知道是里維一貫的恣意妄為或者是早已預料到,他拖著已經無法飛翔的身體回到調查兵團本部,驚呼聲跟尖叫聲在約翰撐住里維搖搖欲墜的身體時瞬間靜音,他以為里維會抱怨那些人太吵,但他只是說:「我想洗澡。」 里維的身上的傷已經不能用慘不忍睹敘述,約翰試想那些人是如何一再折弄他的雙腳、劃開他背上令人感到害怕的強悍,里維不再顫抖的肌肉似乎訴說著它們承受了多麼巨大的疼痛並且因此失去了感受,他頓時感到一陣無力,一個人是如何承受被撕下翅膀卻仍執意向前,里維身上即便有數不完的傷卻還是生氣蓬勃,一如他從不放棄追逐。 所謂的信仰即是永不凋零。 在國王的強權之下所有信仰都宛若飄搖的旗幟弱不禁風,約翰至今仍然無法諒解艾爾文將里維作為籌碼交換給憲兵團只為了彌補他的一意孤行,就好像對於他來說任誰都只是他為了下一場勝利棋局的棋子,連里維也可能是棄子。但里維還是回來了,他捂著已經結痂的右眼拖著幾乎殘廢的身體回到調查兵團,他咒罵權貴的腐敗跟憲兵團的虛假做作,就是對艾爾文隻字不提。 里維的忠心令人難以置信,或者說這個詞彙其實與他極不搭嘎。 約翰不清楚或者說無法理解里維這個人,在經歷了許多的背叛、兵團的衰落跟貴族的打壓之下他仍然一無改變,似乎有什麼在前方吸引著他向前一樣地一如既往,週遭的瑣碎都與他無關,僅僅捧著心中的信仰筆直前行。許多時候約翰覺得他們已經被里維拋在身後,但里維的身影卻一直在前方不曾淹沒,那時候約翰便覺得或許里維本身就是信仰。 因此他如此直接地向里維告白。 「那就試著去祈禱吧,在你還有機會向著什麼呼喊救命的時候。」 「聽起來您似乎不怎麼相信所謂的、希望之類的。」 「這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的關聯吧。」 許多似是而非的謬論都顯得冠冕堂皇,再扭曲的價值觀只要有人附和都能形成正義,就連約翰成為士兵的最初衷也源自於那些自以為是的道理,他們在他人意念的控制之下踽踽行走,或踉蹌或跌撞。即便不願承認,但約翰也無法否認自己接近盲目的笨拙,事實上他一直以來都不清楚這麼多年留下的血汗為得究竟是什麼,彷彿期待著拼搏之後必定會到來的獎賞,哪怕那些得與失永遠不成比例也沒有人會告訴他,一路走來他渾身的泥濘跟髒汙無法洗去,他試圖從中掙扎,然後在對正義背信忘義的時候被調轉到士官長身邊的輔佐位置。 「或許我該問你的是,你對於希望的定義是什麼?」 作為一個軍人卻還滿口虛無縹緲卓然可笑,然而約翰並不覺得這樣有哪裡可恥,他明白人類是無法獨活,而失去希望的人類形同死去,在面對里維的時候他從不避談自己的軟弱,他清楚在這個人面前任誰都是弱者,即便是里維自己本身。 「就好比……您或者是艾連那樣的存在。」 約翰像個虔誠的信徒吐露他的信仰,即便在提到艾連‧葉卡的時候依舊忍不住咋舌。他們之間不再有針鋒相對,時間磨平了彼此相對來說尖銳的脾氣,在擁有能力的同時也得背負起責任,約翰或許無法了解那種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但卻有幾些欽羨。 回應他的是里維默不作聲的凝視,沒有笑話沒有隻字片語,久得連窗緣上的雪都融化並沾濕了床鋪,而他清亮的聲音似是告解般響起。 「那麼希望本身即是虛假。」 就像人造的奇蹟一樣。 說起里維被抓走的那天,約翰還記得是個天氣糟透了的早晨。雨飄進微敞的窗戶時他聞到了雨水的鹹濕,手上待批的文件也滴上了幾點雨水,想起自家長官的潔癖,他趕忙將窗戶關上,雖然對文件感到厭煩的里維從不過問那些文件、更不用說翻開來看了,但長時間在里維底下做事讓約翰變得有些神精質,與其說他同樣堅持整潔,還不如說只是單純不想被里維責罵而已。 他對里維一直以來的誤解是他是極其暴力的,或者這與他第一次見到里維時是看見對方一腳踹向艾連的頭有關,在他不明所以地感到疼痛之前,他先感受到那股威力所帶給他的窒息感,令人無法抵抗的壓迫使他幾乎忘記呼吸,他從沒想過會有人如此徹底地以動作代替溝通,在那瞬間語言似乎喪失了存在的意義。他只覺得這個人強悍得不可理喻,卻無法動彈。 而這樣的感受在他成為士官長輔佐時仍未改變。 他將文件按照類別分類好之後壓在桌上等著傳令官來領取,或許是基於各兵團之間的保密事宜,又或者是體恤他們的忙碌所以請專人跑腿,總之除非是國王下令的重大集會,憲兵團跟調查兵團幾乎甚少往來,因此當約翰打開辦公室的門時著時被裡面的大陣仗嚇到了。五個憲兵團的人圍著里維,沒有說話沒有接觸,只是在靜等里維做出決定。 「你們憲兵團的人都這麼沒教養嗎?隨隨便便進別人屋子,還把地板弄得一團糟。」 里維只是這麼抱怨,然後逕自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皺著鼻子像是地板上不只是泥巴跟雨水,一臉的不悅並且表示不願再繼續說話。 「我應該有說過,艾爾文‧史密斯團長說──」 「我知道,艾爾文讓我去我就去。但我也說過,我現在沒空。」 在約翰以為憲兵團的人就要上前架住里維、而里維也準備跳起來還以顏色時,他只是低沉得幾乎沒有情緒起伏地說道,一邊指了指還在門口的他,即使頭也沒有抬卻也準確地將人趕了出去。重重甩上的門還在晃動,里維的咋舌出現得巧,約翰不知道他是在擔心門壞掉或者單純心情不好。 他有很多話想問,但對著里維一臉的毫不在乎卻覺得不管怎麼開口都顯得愚蠢。他知道艾爾文是個如何被稱之為老奸巨猾,也知道艾爾文在調配人員上有多麼輕巧,卻從沒想過他會將里維雙手端著送出,甚至要里維頂罪犧牲,然而里維對此毫無感覺,就像他覺得一切都該是如此的雲淡風清。 「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當個溫柔的人。」 「你現在也夠溫柔了──優柔寡斷,可不是嗎?」 約翰卻只是這樣說,他的口吻近乎自我厭惡也帶著幾分衷心期盼。而里維只是毫不留情的輕笑,一如他對所有事情的輕視。 「您就不要開我玩笑了,至少我從不曾把這個詞跟自己扯上關係。」 如果說他試圖假裝溫柔,那麼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卑鄙。他確實一直都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以 為他一直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但當他所追尋的目標開始搖曳、甚至有人逐漸倒在他面前時,他卻忍不住動搖,他害怕直視夢想的本身有多麼燙人,無法承受卻也無從逃脫,因此他將之歸咎到馬可的死,作為復仇一般進到調查兵團。不為了自己,而是毫無理由的固執。 他已經疲於替自己尋找藉口,又或者是他自知在里維面前任何謊言都不存在。 「那麼你所以為的溫柔是什麼?」 「例如像現在,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或者應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 里維像是嘗試認真思考,然後正經地對他說:「閉嘴。」 約翰還想說些什麼,但就像里維真的想讓他閉嘴似的,憲兵團的人再次打開了門,這次里維沒再抗拒,他披上調查兵團的雙翼翅膀並仔細扣上了釦子,在隨手關上門之前回頭對約翰說道。 「我會回來的。」 飄逸在他身後的翅膀像某徵象徵,他以為里維會就這樣離開。 約翰親眼見過里維的翅膀,他認為那就是里維比他人強大的原因。 他解開里維襯衫的釦子並將之褪下,上面爬滿了汗水跟血水的汙漬,里維不斷冒著冷汗的身體透著一層涼氣,讓約翰的手搭上時差點滑落,他一一替里維清理身上的大小傷口,要在滿佈新舊傷痕的身軀找到一絲完好的地方顯得有些困難,而里維的背塗滿了藥膏,貼服在肌膚上黃色乳膏浮現一幅圖畫,模模糊糊而歪歪斜斜的圖案佈著各種傷痕而受到破壞,約翰卻能從中勾勒出一邊的翅膀,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 成為調查兵團的入團儀式沒有慷慨激昂、沒有熱血沸騰,他只記得艾爾文向他們敬禮,而他有預感那是在為他們的犧牲提前表揚,嘲諷至極。 接著艾爾文說:「人類無法敵過的並不是巨人,而是鳥。」在人類嘗試反抗巨人的同時,人類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如何飛翔,因為沒有翅膀的人類只能匍伏前進、攀爬向上,即便站得再高卻還是連接著地面,無法脫離的命運像是對自由的禁錮。然而調查兵團藉由立體機動裝置向外探索,他們飛在空中而不再掙扎,披風上的自由之翼替他們撐起了所有的渴望。 但他想,那也不過是被賦予的虛假雙翅罷了,他們還是只能聽從艾爾文的命令向左向右飄蕩,宛如牽著繩在飛一樣。 里維則是真真實實的自由,他用自己的翅膀飛向最高點,而誰也攔不住他,即使憲兵團將他的後背燒毀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約翰一邊細細撫著里維背後的傷,猜想里維是否還是像過去一樣無所畏懼,所以他便問他,怎麼會願意跟著憲兵團走?他還記得要慎選措辭,沒有用「投降」這個詞。 「總有人要去做了結。」 他說得理所當然,似乎並不在乎事情的對與錯。 里維不在乎的事情太多了,約翰甚至覺得他沒有真正在意過任何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情,在接任輔佐位置之後他逐漸熟悉這個人,才發現里維實際上是個再單純不過的人,他死心眼因此義無反顧,懶得思考所以橫衝直撞,太過自傲而難以親近……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信任自己的判斷。也或許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追隨的艾爾文‧史密斯,對於這個人的要求他從未質疑,就算約翰看來那有多麼荒謬。 那時候約翰與里維的接觸並不多,因為對方的太過強大使他莫名在最開始有些害怕跟排斥,有些像是自我保衛機制開啟一般自動地繞路跟遠離危險。里維大概是厭煩了他的兢兢業業,把杯子裡的茶喝完之後叩一聲放在桌上,直勾勾看著他問。 「你是想上廁所還是有話要說?憋著我看得都煩。」 「不、那個……我在想……您踹人的樣子感覺挺痛的。」 說完約翰就後悔了,他還在當訓練兵的時候常常被奚落不夠精明,他總是太過專注於一個部分而來不及給予除此之外的相關答案,太過措手不及使他把對里維的第一印象脫口而出。 「你是指那個啊,我挺討厭暴力的。」 里維只搖了搖杯子讓約翰將茶倒滿,一派輕鬆地說。 「騙人的吧?」 「騙你做什麼?」 約翰絕對沒有忘記當初重擊在艾連臉上的每一腳有多讓人看得就皺眉,里維得心應手的樣子讓約翰以為他相當習以為常,但他只是說那個高度是他腳踢出去最剛好的位置,僅此而已。 里維怕麻煩的程度超乎約翰的想像,除了牆外調查之外里維都不感興趣,所有需要審視的公文全都落在約翰頭上,他只負責偶爾蓋章或者出席對他來說相當浪費時間的會議,除此之外無所事事。對於里維來說牆外調查似乎比一切都要更有意義,約翰猜想過或許是因為里維深信自己的能力而不曾害怕過死亡。 而他卻總是提心吊膽,他想要為了自己而活卻無法承擔這樣的勇氣,他弱小而無力、膽怯又懦弱,沒有理由就好像無法生存,不仰賴信仰似乎就無法獨活。他到底是崇拜著里維的。 「這跟怕不怕死沒有關係。正因為你存在當下、所以你確實活著,既然只要存在就是活著、那有什麼好怕的?」 「……抱歉,您可以再說一次嗎?」 「嘖。所謂的存在先於本質,先有生命才有存在,而只要你本身並不消失,那也就沒有死亡。」 就像信仰與希望之間似是而非的道理一樣,里維說過希望不過是人創造出來的,但只要相信那就存在。即使他無法像里維那樣對所有的事情坦蕩,但至少他終於能正視自己活著這件事,不是依賴其他的藉口活著,而是因為存在所以他活著 直到太陽升到了最頂端並在屋內留下幾道陰影,教堂的鐘聲響了之後約翰才起身,他拉開了床鋪邊的窗簾向外看,如往常般的市井上只有訓練兵團顯得特別忙碌,不約而同聚集到本部前的空地,雜亂的吵雜聲卻難得顯得有些安靜。 「時間到了,士官長。」 收拾好窗邊的融雪之後,他輕聲喊了有些分神的里維,對方看了他一眼之後也望向窗外,語氣還是一如往常地滿是嘲諷。 「艾爾文那傢伙還真好運,今天的天氣很好。我離開的那天下大雨,糟透了。」 「但您不是回來了嗎。」 約翰想起里維曾經說過必須要有人做個了結,而那似乎並不只他自己,也向著艾爾文。他們之間像是輪替般一去一回,約翰說不上這樣到底是好是壞,但他想,如果天氣糟會讓里維不甘心就此離去,那麼他寧可這之後的天氣都糟得一塌糊塗。 然後他扶起床上的里維並將柺杖遞給了他,捨棄了穿了好些年的軍綠色斗篷、披上黑色的大衣外套。約翰順手將里維放在桌上的花扔向窗外,作為一種告別。 送葬的隊伍已經列出。 ※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阿爾敏在他身後喊住他,他轉過去的剎那被沉沉落下的夕陽螫得瞬間盲目。 「總有一天你得學會痛下毒手殺人。」 他想,他殺過的人還會少麼?便不置可否地瞇起眼試圖看清阿爾敏的面孔。 緩慢下墜的雨滴讓整座城市都悶了起來,約翰‧基爾休坦吸了吸鼻子感到呼吸不大順暢,隨手拿了剛洗乾淨的外套勉強遮擋著雨便出了門,即便是個天方亮的早晨,路上卻幾乎見不著人影,不同於往昔壅塞的街道讓約翰在全身淋濕前鑽進了調查兵團本部。糟透了的天氣,他嘀咕道,一邊思考著要如何處置手中不斷滴落雨水的外套,一條乾毛巾蓋住了他的視野,他看起來狼狽極了。 「早安,約翰。」 接過約翰手中吸附過多雨水的外套,阿爾敏好整以暇地等著他,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水痕,約翰幾乎要以為外頭的雨只是一場錯覺。隨後阿爾敏像是帶路一般走在前方上了樓梯,走廊最裡邊的那扇門開著,還透著濃濃的雨水味,是與發霉的地下室一樣的味道。 「你比我猜想的還要早到,差點讓我以為是我遲到了。」 「我哪裡也沒去。」 禮拜堂的鐘聲在十二點整準時響起,屋內因為天色的關係早早點起了燈,阿爾敏接過約翰手中的濕毛巾,掛在樓梯扶手上似乎打算直接晾乾。辦公室內一旁的小桌子上擺著幾杯空杯子,阿爾敏拿起已經不熱的茶壺還是倒了一杯給約翰,在這幾年的時間當中,他們已經將調查兵團本部甚至是團長辦公室都逐一摸熟,連地板的哪邊有凹陷都瞭若指掌。 翠綠色的石子繫著皮繩嶄露在約翰面前,艾爾文從脖子上將領帶取下後便攤在手上不再動作,時間像瞬間停格了一樣沒有人喘息,約翰只看得見寶石不再光滑的表面有諸多刮痕,還有一邊靠著桌子不耐煩抖著腳的里維,他的靴子還是一樣乾淨得能映出自己的臉來,他甚至能瞧見上頭的他露出多麼蠢的表情在發怔,卻沒有人出聲催促。約翰終究只是不認為自己能接過那條領帶,超出於本身意義的重量或許沉得嚇人,艾爾文‧史密斯且能用單手輕易掌握,而他估計即使用上雙手雙腳也不一定能撐住幾秒。 「喂、小子,別磨磨蹭蹭了,快點接過去。」 回應里維的是艾爾文伸得更向前的領帶,約翰知道自己不得不接過,卻只掐緊了雙手,連指甲的印子都留下了。他看向艾爾文難得敦厚溫柔的笑容,像是受到了感染一樣禁不住也笑了,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後才從艾爾文手中握住了翠綠色的領帶。 怕什麼呢。 當既定的事實赤裸裸攤在他面前時,反倒顯得不太有說服力。約翰清楚這五年來的努力為的是什麼(若連什麼都不知道的訓練兵時期也給算進去,那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長久時光),至少,絕對不僅僅是維繫這一條生命而已。他不是想要逃避,但仍顫抖著抑制自己想脫逃的荒謬舉動,說是興奮也好、害怕也罷,他確確實實尊敬著艾爾文‧史密斯這個人,卻對於他的決定以及此時此刻的他感到一股不明究裡的不和諧感。 也罷,約翰聳了聳肩然後繫上了領帶,姿勢端正的不得了。 「你挺適合這條領帶的嘛,剛剛應該早點接過的。你看,里維比艾爾文還要更早不耐煩。你是腿痠了嗎?」 在一邊納涼的韓吉勾住里維的臂膀一股腦地說著話,綿延的話語滿是調侃。約翰有些無奈地看著兩人冷熱差異的互動,相比韓吉的熱情、里維的漠視,艾爾文的溫煦反倒更加鮮明突兀,逕自調整了約翰戴上去有點歪斜的領帶,緊緊按著他的肩頭甚至有些生疼。艾爾文的眼神沒有他預想的那般輕鬆神色,遞交團長位置的重擔似乎無關於身心上的解脫,反倒不輕不重地對著他或者是自己本身低語,像是一種宣告。 「約翰,你要成為一個好團長。」 「跟您一樣嗎?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吧。」 野心再高也要能了解自己的能力極限,約翰或多或少知道他其實不應該站在這間房間,他像是不小心多出來的人、卻被強行安上一個響亮名號,第14屆調查兵團團長彷彿應該是另一個人的名字、而不是約翰‧基爾休坦。 但艾爾文聽到他說的話之後難得笑出聲來,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一樣,但還是收下他的誇獎。 「呵,原來在你眼中我是個好團長嗎?」 「你要怎麼猜想我、或者是懷疑自己都行,但是卻無法改變你要成為好團長的事實。」 是一定要,而不是一定會。約翰似乎聽到了艾爾文沒有說的弦外之音。 待艾爾文他們離去後,阿爾敏又沏了一壺茶,浸泡著粉色花瓣的茶壺散發著花香,頃刻間窒息的呼吸盈滿了太過芬芳而顯得刺鼻的香氣,說不出的異樣感卻恰恰讓約翰整頓好思緒。 在他們不斷向外探索卻總是無功而返的這五年,身邊的同僚在消長之下逐漸變得陌生,甚至最後能念出五個以上的名字已經很欣慰了,對於這樣消極的慶幸、約翰覺得可悲至極。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對團長堅信不移,如果什麼都無法相信的話,那麼信仰潰堤的剎那他大概是無法獨力支撐自己的吧。說來可笑的是,即使他們再怎麼嫌棄憎惡遠征的日子卻還是得賴以維生──因為這跟逃避之間只是找死跟等死的微小差異。 抱持著那麼至少給自己留點好聽的名聲,約翰還是在這幾年間苦撐了過來,重傷是沒有、但小傷沒有少過,但最顯著的還是他的氣燄不在,甚至跟艾連也不再有過針鋒相對,大抵是比起雙方意見的不合還有更重要的事,例如單純的活著也是種奢求。 然後艾爾文給予了他比起名號還有更大意義的職位,毫無理由地任命他為下一任的團長。 現實比夢還要滑稽。 當然他懷疑過,或者說直到幾分鐘前他正式接過了身為團長的授帶時他還是一樣抱持著懷疑。他或許可以假裝驕矜自傲,然而那一點意義也沒有,人類是無法單靠自負活下去的,約翰知道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話,不要說其他人了、連阿爾敏也無法繼續在一旁支持他。 他試著讓自己的口氣一如往常,像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為身分上的改變而有所不同。 然後閒話家常似的開了口。 「我常常搞不清楚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是不行的吧,所以必須有個人去突破極限。」 而關乎於極限,我希望對我來說是未知的。 阿爾敏將窗戶打開,雨已經停了,滿是濕氣的空氣讓他呼吸有些困窘,大力地抽了幾下鼻子。 「但一再突破自己的極限反倒顯得更加讓人敬佩,不是麼?」 「那這樣的行為到底是在追尋沒有極限、還是單純的優越感?」 大概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猙獰了,阿爾敏忍不住笑了出來,太過自然使得他差點忘記他們在討論的並不是什麼笑話──或許就根本上來說,會如此錙銖必較去討論人性的醜惡確實是件可笑的事。 但約翰知道阿爾敏並不是會這樣鑽牛角尖的人,他說的話絕無謊言,即使那樣赤裸裸的言語一點也不真實,就連約翰他自己也曾經被阿爾敏如利刃般的坦白傷害過,但他知道阿爾敏說的總是沒有錯。 又或者只是他單純這麼認為。 「你總是想得太多,似乎想替所有的細節安上一個定義,還是說若不這樣做你會無法 安下心來?」 「大抵是這樣吧。因為我對所有的事物甚至是我自己本身都抱持著不信任,有明確的方向至少我還能什麼都不用思考。」 「所以只是逃避而已。」 越是斬釘截鐵的輕描淡寫越是能讓他感受到話語的重量,他在阿爾敏的面前連隱藏自己醜陋的一面也懶,反正迂迴的終點也只是揭露真相,倒不如一開始便直話直說,省得浪費時間展開一場攻防。 從初識到現在,約翰清楚自己從來沒辯駁勝過阿爾敏 「……你說得沒錯,很可悲的是我能逃避我的懦弱,卻不能避免我的責任。」 約翰‧基爾修坦知道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他的體術跟作戰能力不是第一,腦袋更是不好使,被選為團長比起奇蹟更像是個意外。他不被容許拒絕地推上了最高的位置,而他如坐針氈,甚至連自己在哪裡都有些茫然,他存在於此到底是為什麼?而又為何非得是他肩負重任不可?他過去的小心眼使他有些無法承受這一切。 又或者他只是希望能有個人毫不遲疑地指責他,讓他在惱羞成怒之後能有幾些不甘的衝動,然後再次做出選擇。 阿爾敏將被風吹散的窗簾用細繩綁住,茶葉的香氣逐漸在空氣中蒸發消去,他隨手將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拾起,不急不徐的節奏像是壓根兒沒有聽到約翰說的話。然後阿爾敏走到約翰面前將那些報告書放在沙發的一邊,單膝跪了下來,十足標準的臣服禮。 「就如同我當初說的,你不適合當團長──但即使如此,你卻也是最適合的。」 沒有花多少的時間約翰便大致將調查兵團的操作方法摸清,他得感謝艾爾文完整的將這個位置傳交給他,翻閱過去調查兵團團長的交接會發現過程其實有不少坎坷。畢竟沒有人會知曉自己會在哪一次的牆外調查死去,自然也不會先將團長的位置交接給下一人──其實這樣的說法充滿語病,正因為擁有「團長」這個身分在,他們才能夠以領導者的身分帶領其他士兵一起進行牆外調查,一旦在旅途中意外過世、那團長位置便徹底空了下來,往往都是由底下呼聲較高的人繼位,像約翰‧基爾修坦由上一任團長親點上任的幾乎可以說是難得一見,再加上艾爾文仍活得好好的卻執意從團長卸任,也確實有些不同於過往。 不過對於那些與艾爾文交惡的人來說這實在再好不過,與其等他哪一天戰死外牆再丟下一屁股的爛攤子,還不如早早滾下去眼不見為淨。 雖然調查兵團領導人換人的事並不是件大到可以人盡皆知的地步,但那些負責替憲兵團跟調查兵團傳送文件的小士兵在第一天見到約翰時不免大大驚訝了一下。印象中一臉嚴肅的團長以及他一旁總是凶神惡煞的副官一夕之間變了樣,新任團長緊皺的面孔多了分不成熟、副官溫煦的和藹笑容卻在某些程度上比上一任的副官更令人害怕。這樣的轉變自然在傳令兵之間傳得沸沸揚揚,憲兵團當然也從中聽到了幾些風聲。(不過實際上,奈爾會知道的原因還是在於他在路上撞見那悠閒得不可多得的艾爾文,他還想嘲諷調查兵團的懶散、卻在知道對方卸任後瞬間無語。) 稍微收拾了一下塞在櫃子裏頭的文件,約翰為他前任長官的得過且過感到有些困擾。里維向來對於辦公文件感到棘手,因此自然都是由團長艾爾文負責,他從不過問,艾爾文也因此能在有著潔癖的里維底下名正言順地偷懶,那些審完不再派上用場的文件被果斷地塞在櫃子底層,好些年下來幾乎要把櫃子塞滿了,約翰第一次費力將櫃子拉開時還差點毀了一張桌子。 他跟阿爾敏將所有的文件分門別類,將過去十年來所有調查兵團相關的報告書和紀錄整理好,然後按照順序一一審閱。與其說他們是想熟悉調查兵團上層操作的方式,倒不如說是更直接的,僅僅想知道為什麼長久以來他們的付出只是白費力氣。像是想替自己的生 存意義找到一個理由。 那些佈滿繁複文字的資料報告捏在手上的重量特別沉,上面的字約翰無法簡單地吸收,他想他還有好些時光可以思考沉澱,就像過去所有的調查兵團團長做的那樣,即使艾爾文沒有明確將之交予給他。 阿爾敏勉強清出了一層書櫃,將那幾疊的資料報告放上了書架才後呼出一口氣。 「上任兩個禮拜之後,你覺得怎麼樣?我們的第十四任團長。」 「你別糗我了,阿爾敏。我到現在還覺得一蹋糊塗,像是接下來該做些什麼、這類的打算還是一點想法也沒有。」 他很坦白,畢竟這之後他的所有決定都牽扯到數百名的生命,他自知不如艾爾文那樣能幹,但再加上一個阿爾敏,大抵也能做得有聲有色吧。 約翰將畫滿了圓圈的戰略計畫攤在桌上好讓阿爾敏看清楚,不斷重新修改的線條層層堆壘上去變得有些模糊,他將艾爾文捨棄卻忘記銷毀的其中之一計畫重新修改,打算以城外探索作為他上任的第一個大動作。雖然說他們對於瑪利亞之牆附近還算熟悉,但他沒有艾爾文那樣的大氣,在將阿爾敏說服之後還是決定小心謹慎。 他們在三天後將部隊部署好,並且以尋找巨人發源處為最終目的,在天還沒亮之前便出了羅塞之牆,等到他們的部隊聚集到瑪利亞之牆時剛好趕上了太陽升起的剎那。 朝暾雖然扎眼,但約翰卻忍不住為之一顫。他在被太陽刺傷眼之前彷彿將之看作巨人噁心的笑容。約翰看了一邊坐姿凜然的阿爾敏,他的頭髮有些長了,散落的髮絲在太陽的照映下特別耀眼。約翰在心底提醒自己,城外探索結束之後要讓阿爾敏記得去剪頭髮。 他對空鳴槍,在煙霧散盡之前便讓馬蹄步向前,他囑咐過其他人放慢速度,選擇犧牲效率從而追求安穩。約翰沒有使用過去艾爾文常用的長距離搜索陣行,他所採用的陣行雖然也大致區分為三個區塊,但隊伍基本上是直直前進的,嘗試新的方法也不過是試圖與過去做個區隔。 路上他們遇到了幾只巨人,特意繞開之後到也沒有發生過戰鬥,運氣好得不像話。約翰吐出了一口氣,捉緊韁繩的手沒有鬆過,其他人也跟他一樣眉頭深鎖,約翰不意外,畢竟他是剛上任的團長,第一次的牆外調查其實說是自殺也不算是危言聳聽,倒是一旁的阿爾敏面無表情,連滴汗也沒有出。 從羅塞之牆出來之後因為巨人的摧殘,曾經有過的繁華街景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斷壁殘垣以及被輾平的沙地,教堂傾頹的樣子讓約翰連祈禱也不敢想,稍微咕噥了之後便穩住因為地上的坑洞而不穩的馬身,在他左邊的第二隊領隊沙夏卻緊捉著手嘀咕,像是連帶效應一樣幾乎一半的人也閉上眼睛幾秒,向著已經頹喪的信仰禱告。 那一刻他們只是最平凡不過的人類,即使有著崇高的願望,但對於死亡依然連反擊也辦不到。 然而等到軍隊行進森林之後,約翰才發現一切其實糟糕透頂。 從泥土伸出的一隻大掌狠狠拍散第二小隊的部屬,再接著劇烈撼動的地板跟開始鼓譟的空氣傳達出大事不妙的氣息,接著幾只巨人紛紛從土裡鑽出,像是冬眠剛醒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什麼時候變得跟土撥鼠一樣了?」 玩笑話讓人再也笑不出來,此起彼落的新兵尖叫聲跟四處逃竄的馬匹讓場面混亂至極,幾個資歷比較老的士兵操著立體機動裝置飛到了樹上,等著團長給他們命令好伺機行動。 情況變得比遇上奇行種時更加險峻,或者說已經迷離得沒有人能夠思考,無法避免的廝殺在瞬間展開。 「第二小隊準備撤離,第三小隊準備應戰!」 一邊率領第一小隊回頭,約翰一邊匆匆地下達指示。柯尼從地上拉起了摔倒的沙夏,也跟著將刀箱裡插著的刀拔出然後跳上樹,動作一氣呵成如過去他們常做的那樣。約翰想叫阿爾敏先帶隊離開樹林,但湊向他的來人卻在他耳邊只講了這麼一句話: 「讓艾連留下來。」 然後阿爾敏重重拍了約翰乘坐的馬匹,這一下的力道剛好讓馬的亢奮度達到最高,腳一踢幾乎不受韁繩控制地拔腿狂奔,約翰還沒來的及反應便從阿爾敏身邊呼嘯而過,只勉強勾扯下他的幾絲金髮。他看著一個新兵扶著另一個新兵上馬,老將在空中迴旋跳躍然後躲避,以及巨人笨拙卻強力的一步一掌,而他逐漸遠離了戰亂地帶。 艾連被米卡沙按在馬上,約翰知道她的保護慾在這幾年之間有增無減,看著那襲紅色圍巾飄蕩著的樣子特別刺眼。在疾駛過艾連身邊時他拍了艾連的肩膀一下,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用這樣的動作將一切都交付給艾連。在馬即將奔出森林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到的是艾連輕輕勾起的嘴角,再一秒便被煙霧籠罩,什麼也看不見。 第一次站在軍事法庭的正中央並沒有讓約翰感到太大的壓力,憲兵團與調查兵團的針鋒相對像是定律一樣存在著,即使他們最大的眼中釘艾爾文已經卸任,但對於調查兵團的不屑還是一如既往。約翰將歪掉的領帶理正,看著空蕩的主席位置準備替前三天前他所帶領的牆外調查辯解。 那天他駕著狂奔的馬匹直到羅塞之牆的外側,接在他身後的第一小隊隊員還在發懵,一點也沒有剛死裡逃生後的喘息,他們從遠方奔馳過來的森林半點聲響也沒有傳來,艾連巨人化所產生的煙霧早已飄散,沒有動靜,他們除了等待之外感受到更多無法言喻的恐懼,卻並不僅僅來自於巨人的威脅。 約翰倚在還強撐的牆邊,牆上刻痕像是巨人嘗試攻入牆內的掙扎──而他們確實也辦到了──印痕深得讓約翰咋舌,積年累月彷彿也積上了人類噴漸的血漬。他有些後悔剛才任阿爾敏指揮行事,阿爾敏作為參謀確實有下令的權力,但約翰並不覺得那是個好的選擇,至少在他看到艾連被米卡莎抱在懷前以及身後僅剩一半的下屬時,被灼傷的似乎並不只有艾連。 這場審問沒有給予約翰辯駁的機會,他的過失無須刻意放大早已鮮明得不得了。約翰的運氣總是不怎麼好,第一次牆外調查遇上突變的巨人不說,連他進到調查兵團也能解釋為不幸,若不是馬可的死,現在他或許是站在人群裡對調查兵團團長進行責難的人。許多事情是無法預先知道的。 「並不全然是約翰的錯。」 阿爾敏的嗓音在過了變聲期之後沉穩許多,他不揭穿憲兵團刻意為之的針鋒相對,也不在乎他們試圖佯裝的佼揉造作,只是平靜地訴說被無視的事實,無非是讓人無從反抗的巨人異變、士兵的軟弱以及奮戰之後的悽涼,然而約翰卻覺得那是毫不遮掩的恐嚇。 他確實有理由懷疑這是威脅,因為阿爾敏是如此擅長洞悉一切之後的一針見血,而他也深信阿爾敏會這麼做。上一次阿爾敏說服了艾連用自己的能力換回生命,這一次則用人類的生命換取調查兵團團長。阿爾敏絕對是一個優秀的謀略者,他的言語無關輕狂卻令人覺得嘲諷,一直以來都與他的外貌不同總是果斷跟絕決,即使那些他說出口的策略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卻也只能因為毫無退路不得不信服,阿爾敏便是這樣走過來的。 當然約翰是相當慶幸身邊能有一個阿爾敏,至少在這樣的場面上他能夠不那麼跼促不安。他沒有跟阿爾敏提過這些,太過矯情也像是在討好一樣,他所以為的阿爾敏抱持的是與艾連一樣類似於無私或者是全然奉獻的正義,大抵也只有這樣一個清晰的目標才能讓一個人從不退卻跟質疑,相較之下約翰顯得踟躕不安。 那時候當阿爾敏單膝跪在他眼前並親吻他的手背時,他便知道沒有誰能阻撓阿爾敏的義無反顧,再多的流言蜚語跟反抗都視若無睹,即便連他都無法對自己抱持太多的信任,阿爾敏卻只是一再地耳提面命:「調查兵團的團長只能是約翰。」宛如咒語一般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然而約翰卻能清晰記得當他握著彷彿正在發燙的翠綠色寶石時,阿爾敏的手輕輕覆上,動作輕柔但親吻上他的嘴唇卻像是要將他灼傷一樣,固執而霸道。 「你太過善良了。在大家爭相迴避或者漠視的此刻你像是一席清流,或者責任或者私 心地想將所有人打撈上岸,試圖清起淤泥底下的渣滓卻無功而返。這樣很好,你擁有的是期望以及機會。」 即便弄濕了自己卻還是要比其他人乾淨許多。 在同期生接任不同職位之前他們有過一場聚會,所有人不分兵團都聚在訓練兵團的小食堂裡,他們聊現在兵團的伙食有多糟、聊上司是如何把工作盡塞給他們、聊制服破了還得自己修補的窘境,什麼都聊就是不討論未來,太過鮮明的事情總是令他們感到措手不及,更多的是不願面對。接著有人說起莎夏的貪吃還是一如既往,沒有人會忘記那個在進入訓練營第一天就被罰跑圈的女孩,而莎夏正忙著從柯尼那邊搶來一塊肉沒來得及回應。 「說到這個,我以前還真沒有想過約翰會成為團長呢。」 「別說,連他加入調查兵團都很讓人意外。」 約翰不得不回想起他當年的猖狂跟自以為是,他滿嘴的利己主義並且對有勇無謀的艾連嗤之以鼻,他把艾連壓在地上打許多次、對方也一樣把他扔出去許多次,他們之間絕對的對立跟格格不入只有在無法忍受彼此這一點意氣相投,然而在面對巨人的襲擊時他們卻也不約而同地妥協了。哪怕最後讓他改變的是多麼殘忍的鮮血淋漓,約翰只知道裊裊上升的煙味中混雜著鐵與血的腐敗,他試著想像了在木堆中燃燒然後蒸發的是他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話說回來,那時候我還以為會是艾連當上團長呢。或者說他應該挺嚮往的?」 「但是不好吧……不管怎麼說艾連畢竟……」 「讓艾連那麼容易衝動的人當團長根本是急著送死。」 久違的嘲弄跟戲稱適時打斷了同僚的質疑,與其說他是仗著即將接任團長的身分而開口,更多的是單純不喜歡刻意的分類。人類區分出自己與巨人之外還不足夠,像是黑與白要清楚分明一樣,有錢跟人跟窮人、軍人跟平民、人類跟怪胎、自己跟其他人……約翰總是想不明白人們是怎麼去區分出之間的差異,例如同樣是動物但為什麼豬與牛用來吃的、狗卻不是。 或者比起有理可循,一切都只是自顧自的任意妄為。 「真要說的話應該是米卡沙更適合吧?只論實力的話。」 向約翰說了聲抱歉之後對方將視線看向了米卡沙,事實上約翰並不覺得對方有哪裡說錯了,就連他自己也認為米卡沙會是更好的選擇,他總覺得米卡沙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曾害怕過,她的世界好似只有艾連‧葉卡,除此之外的都不重要、甚至連自己存在本身都可以捨棄,約翰說不來這樣到底是好還是壞,但至少他做不到這樣的死心塌地。 約翰印象中艾連一行人都是這樣類似的性格,對巨人的恨意執著、對救命恩人的過度保護、以及……像要證明自己實力而糾纏不清的存在,阿爾敏的固執並不明顯,但在他的戰術上卻可以看出他不肯退卻跟讓步的任性,直到很久之後約翰才知道這樣的一個人是多麼令人感到害怕。 「阿爾敏你覺得呢?你也覺得約翰其實不適合當團長吧?」 這麼失禮又直接的問題也只有柯尼會說了,被問到話的阿爾敏思考了一下後看向約翰,在他以為阿爾敏會像過往一樣露出溫和的笑容時對方卻斂起了嘴角,勾著一抹弧度的嘴唇比起笑更加意味深長。 「嗯……約翰確實不適合當團長。但是、」 阿爾敏只是移開視線向著沒人存在也沒人應答的一邊自顧自說了下去,彷彿自言自語卻又像刻意說給誰聽一樣。 「但是他卻也是最適合的。」 比起阿爾敏幾乎矛盾且毫無理由的認同,其他人相較之下還是認為大抵是艾爾文另有想法,沒有人知道艾爾文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許多時候出征時喪命的士兵們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是為了拯救人類或者只是作為單純的犧牲品,約翰甚至覺得或許連艾爾文自 己都不清楚事情的道理,想藉著孤注一擲在險峻中收穫奇蹟的可能。 關於艾爾文‧史密斯的流言並不少,越是握有權力的人總是備受質疑的箭靶,何況艾爾文似是毫不在乎的坦蕩之下還隱藏著洶湧,讓人無法輕易匏挖開他心機,他的戰術跟謀測可以想得很遠也代表能想得很深,再簡單的一個命令、一個動作都彷彿別有意味,沒有人敢輕易窺探艾爾文的底線,當生命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除了深信之外別無選擇。 但是約翰不只一次聽見其他人毫不遮掩地批評艾爾文,他們在兵團本部的牆邊堆起石子,每一顆石頭都代表一個逝去的名字,這顯然並不是一個很明智的舉動,調查兵團的死亡率總是高得嚇人,往往還沒有記住隔壁的戰友便再也沒有再見,所幸本部的佔地廣大,牆還有一半沒有圍上石子。約翰走過所有的牆角卻記不住全部的名字,在感到可悲之前卻也覺得這樣挺好的,即使沒有人過問也沒有人在乎,但至少在衰敗頹喪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有他們存在的證明,突然他也不那麼害怕出征了。 不過是個殺人犯罷了。他們這樣說他,語氣盈滿了義憤填膺。 艾爾文‧史密斯的笑容是偽善的。最多的時候他都是眉頭深鎖的樣子,沉默不語而讓人無法反抗的絕對強勢,當他難能可貴露出笑容時卻往往讓人感到不寒而慄,他不說話,僅僅是貧乏地勾起一抹笑,所有千言萬語在剎那之間灰飛湮滅。他也從沒解釋過所有關於自己的謠言,又或者是他絲毫不在意那些,一如他也從不在意死去的人是誰。 「為了達成目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除了犧牲他自己。」 鐘聲響起的時候,調查兵團準備出牆。 第二次進行牆外調查時受到了不小的反抗,約翰同樣是從底層爬上去的自然知道他們在抗拒什麼,未知的恐懼會在無形之中傳染,即使士兵宣告忠臣也未曾捨棄過情感,當對生存的本能渴望爬過理性的時候,只剩下絕望跟渴望在掙扎。他想著這麼多年來流過的血跟點燃的煙硝,無法忍受延續至今的火種就此熄滅或者是單純的不甘寂寞,他只說了就是明天。 嘆息跟唏噓填滿了沉默,約翰不用細聽便知道那些嘀咕滿是抱怨,然而如果沒有人延續過去的付出、那麼一直以來都只是單純的犧牲,至少他是這麼深信的。他們瞅向約翰的眼神爬滿情緒,不斷張闔的嘴角似是訕笑,他試著去解讀卻無功而返,只是覺得有那麼一點似曾相識。 經過舊城牆的時候約翰頭也不回,逐漸遠離反而讓他感到解脫,如果說那些規定跟鉤心鬥角是包袱,那麼向外探索真相就是他所追尋的,他總覺得這並不單純只是作為人類對巨人的反抗,還有更多的、例如生存的意義。他讓三列隊伍維持一定的距離前行然後逐漸進入森林,緊盯著依序散開在他眼前的每一雙自由之翼是如何形成一面畫幅遮蔽他的視野,而飛揚的塵土薰得他鼻子發癢。 戰鬥比想像中更快展開,不論是否如他們最初所期待的那樣,他們又再次遇上從土里鑽出的巨人,像是已經算計好他們會出現一般從土裡伸出一掌拍到了附近的馬,被震起的樹跟飛起的士兵充斥視野,約翰知道無法控制局面也沒有打算下達命令,這次的目標是森林的對面,他們必須到達更遠的地方。突變的巨人只是一種結果,人類需要的是起源。 在慌亂的爭戰之中約翰準確地找到了艾連,巨人揮舞拳頭跟撞倒大樹的森林讓人連尖叫聲都聽不到,但他確實留下了艾連能聽到的命令,對方只是繼續操作著正在空中迴旋的立體機動裝置,然後衝他一笑,神情淡漠得可以,他還想再看清楚艾連想說些什麼,身後卻有人將他拉扯著到另一匹馬上,而艾連則再一次消失在煙霧之中。 阿爾敏只是載著他躲過巨人的攻擊並穿越過森林,一座完好的小木屋突兀地出現在荒蕪的邊境上,或許在很久以前就存在於此了。龜裂的土地讓馬走得相當踉蹌,直到阿爾敏近乎跌撞地進屋,約翰才發現一片血紅已經染滿了他跟阿爾敏的披風。阿爾敏靠著牆腳輕 輕喘息,他只是拿出一把對巨人毫不管用的小刀,然後交給了約翰。 「你是故意的?」 「沒錯。」 「為什麼……你瘋了嗎?」 沒有人會將毫無用處的武器帶在身上,約翰也不認為一直以來作為參謀的阿爾敏會有進行實戰的機會,他們總是優先保護兵團的頭腦。 「你必須要學會殺人。」 阿爾敏突然這麼說。像是說起天氣很好之類的老生常談。 「你會被認為為了目的連朋友都不惜犧牲,你要假裝你很殘忍、即使要用我的死當作假象。」 他想起了艾爾文將領帶交給他時的意味深長像極了沉重的期許,而那些談論艾爾文的人也同樣露出跟艾連如出一轍的笑容,他曾經以為那信任,事實上卻是了然於心的自我嘲諷。 「約翰,你之所以不適合當團長是因為你太過軟弱,然而也因此你是最適合的。因為越軟弱的人越是強大,你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機會。」 手被拾起的時候他只覺得阿爾敏的手很冰,即使狼狽,阿爾敏的吻在他手背時還是那樣誠懇。他想,阿爾敏的頭髮留得太長了,束成馬尾的金髮黏在臉上還沾到了血。 而當他接過小刀的時候他知道,約翰‧基爾休坦真真切切地殺了人。 ※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那一天艾連啟程的時候沒有太陽,天氣陰沉得讓人無法忍受,沒有喧囂、沒有送行的隊伍,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人到城牆邊替他餞行,平淡得與市場的雜亂形同對比。他們是習慣了吵雜,每每調查兵團從城外調查回來後總會迎來一次又一次的尖叫辱罵,所有人的情緒波濤洶湧,被淹蓋的哭泣碎語是永遠無法拼湊起的絕望。 艾連替米卡沙理好了飛散的圍巾,撥亂了阿爾敏向來梳理整齊的柔順金髮,然後走到約翰的面前不輕不重地搥了他的肩膀幾下,就像他們剛認識時那樣沒有間隙的談笑風生,瀟灑的不得了,沉默沒有在他們之間蔓延,他們相視而笑但約好不再擁抱,溫熱的體溫讓人眷戀,即使艾連似是毫不在乎,但他卻沒有他那樣決絕,或者是選擇了軟弱。 這會是一場戰爭或者是死決其實眾人幾乎已經明瞭,但就像存在於心底的希望才會真的實現一樣,他們都抱持著一點小心機跟冀盼。約翰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過去艾連的橫衝直撞總會給自己跟別人惹出許多麻煩,往往都要讓米卡沙跟阿爾敏替他攬起那些爛攤子收拾,而如今艾連卻將所有的責任扛起,米卡沙卻比過去還要更加擔心,她的眼睛像是蘊藏著千言萬語直直盯著艾連,然而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約翰在這時候依然覺得艾連相當矯情,他似是不在乎人類的未來到底如何,只是一遍又一遍說著城牆之外一定會有大海的存在。約翰還記得他們在半夜溜出調查兵團本部散步,一邊吹著風的同時也捏造著許多關於過去跟未來的故事,艾連說過一望無際的海比荒無的草地還要更讓人安心,那時抽著鼻子的艾連彷彿聞到了從遠方飄過來的鹽巴味,約翰也好奇地湊了過去,他們鼻尖碰著鼻尖然後笑著滾在一起。他們身上染著草地的味道有些撲鼻,他會拾起艾連的手腕並且輕輕親吻,溫熱的氣息灑在肌膚上時比接吻還要更加煽情。 直到艾連終於要轉身離開,約翰才伸出了手抓住他的手腕,當他吞吐著彼此熟悉的氣息時,他們之間無須更多的語言。約翰只是看著他轉身然後也回頭走回城內,他們漸行漸遠直至看不見彼此。 是約翰‧基爾休坦先喜歡上艾連‧葉卡的。 說來可笑的是他一開始確實很討厭艾連,艾連的正義凜然跟滿嘴的理想在他眼中盡是諷刺,少年心底都有一點的被害妄想被艾連徹底挑起,他總覺得艾連就像在嘲笑他懦弱,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害怕死亡,努力想要擠進前十名也只是為了確實活下去,然而艾連的不屑一顧就像是在否定他的生存方式一樣,他們堅持己見並且試圖向對方證明自己的正確,一邊用著武力一邊也讓自己顯得異常狼狽。 但約翰卻是最落魄的一個。他與艾連針鋒相對並不只因為他們彼此意見不合,約翰在他面前還感受到了自卑,或許要說其實他是嫉妒艾連的,艾連身上的種種不幸都像是在彰顯他被愛著的事實,而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讓他對感情異常遲鈍,約翰羨慕他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可悲,十五年來他未曾知曉過什麼是被喜愛,而他所渴望的一切卻都掌握在艾連手中。 因為厭惡所以追逐、因為嫉妒所以追逐,衍伸而出的喜歡似乎相當順其自然。 當然約翰他想過這是否是常理或者只是扭曲的詭辯,或許是因為對方身上有太多他所沒有卻渴望的東西,他無從爭取只能試圖從對方身上得到一點慰問。 他主動向艾連搭話的時候已經預想了會被拒絕,卻沒有想到對方其實也一樣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所追求的特質。 「像是感情豐富這點。」 「你想說的是歇斯底里吧。」 「還有總是想得比較多。」 「是指我優柔寡斷吧。」 「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我們互看不順眼吧!」 說完之後他們瞪著對方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接著開始笑了起來。 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幾乎沒有相似之處,約翰仍記得他們花了一整個晚上想找出彼此的共通點,最後只有在討厭巨人跟覺得硬麵包很難吃上達成共識,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之間並不缺少話題。 在朝陽要升起之前他們搶著誰先爬上樹,灑下的第一道朝暾宛如沐浴一般將整棵樹浸滿,渾身金的樣子讓來不及爬上去的約翰羨慕不已,艾連從上頭摘了一顆蘋果給他,他們就著一上一下的距離沒目的的聊天,直到食堂的鐘聲敲響才急忙跑回去搶奪難能可貴的肉。 夕暮逐漸落下的時候他們坐在訓練兵團的圍欄上,處在山中的視野總是狹隘,但山嵐升騰起的樣子卻恰似雲海,他們假裝自己就處在一直盼望的海水之中,當雲霧飄過鼻腔的時候他們便想像水漫過了臉、窒息似的,然後不約而同嘲笑對方的演技之差。 約翰在兵團的廣場上種起花的時候,艾連開始寫信,他在報紙上練習寫字然後用過即丟,卻在房間裡堆積起書信。他笑約翰浪費時間種花時,對方說這樣才不會錯過春天;而當約翰嫌他的信紙太佔空間時,他說這樣以後才能當日記來看。或許他們追根究柢還是有那麼一點類似,他們同樣感到不安,試圖給自己找到定位並且留下痕跡。 恐懼總是不由自主地攀上心頭,人類最大的罪惡是刻意為之的偽善,他們小心翼翼地對待艾連卻也不放棄試探,所有的辯駁都被棄之不顧。對他們來說不論艾連做了些什麼都只是一種解釋,而不是解答。 他知道別人期望他做的是什麼,也嘗試脫離那些禁錮跟偏見,但僅僅抽離也無法讓他逃脫,他像是被拽著還要努力把自己甩出去那樣,最後身子疼了也只能夠妥協。 然而比起美好的榮耀,艾連揪住了誰也不相信的希望。他一邊跟約翰討論所有他在書上見過的海洋跟冰原,一派輕鬆地收拾好包裹,他執傲地收藏起的每一封信仍放在桌上沒有動過,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千萬不要丟了,然後便出了門。 他們拳頭碰向拳頭時能感受到彼此雙手的血垢,那是他們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捏造的諉過,事實上鮮明無比的鮮血淋漓都是他們的存在證明。 國王駕崩之後齊齊落下的旗子像是一種哀悼,但真正該被紀念的人卻曝屍荒野,約翰不再相信人們口中所謂的忠誠是獻出心臟,他知道許多時候那連一塊麵包都抵不上。 他用力咬下一口硬麵包,心想如果艾連在的話還可以跟他抱怨麵包越發的難吃。他讓臉埋進扣上的大衣裡,一邊在土裡埋下鑰匙,而冬風吹拂過去的時候鼻子還能聞到一縷清香,葉子看起來正準備發芽。 如果感到思念,他會嗅著手腕想像彼此的氣息融為一體;如果感到不安,緊緊依著地板的時候似乎能感受到心臟與地板的呼吸合為一拍,彷彿能聽到遠方的聲音。 約翰仍記得訓練兵團前的那灣小溪,從廚房傳出來的馬鈴薯氣味讓人鬧騰,還有在森林的死鬥之中,他們活了下來。 他怕艾連找不到回來的路,那盞掛在屋子外的燈從來沒有熄滅過,即便五年、十年過去了。 ※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像是一團火猛然往身子上竄,渾身滾燙的感受卻讓他冒著冷汗,約翰感到喉頭一緊,呼吸一下比一下更重,久久才終於喘出一口大氣來,等他從床上坐起的時候,捲在他身側的被褥已經濕了一大片。 這天的天氣很好,約翰被分配的這間宿舍有扇窗,窗子大概有些老舊了無法關緊,每到晚上有風吹進來時總會發出咿呀的詭異聲響,伴隨著沒有規律的噪音跟隔著牆透來的打呼聲,他總會不知不覺地睡著,就好像那其實是譜成了一首搖籃曲。但這天並不一樣。他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惡寒,昨晚的窗似乎關得特別牢,一點聲響也沒有發出。 沒有頻繁的腳步聲在有些受潮的木地板響起,隔壁房的柯尼也沒有大聲哼唱不成調的曲子宣告他已經起床了,約翰掀開了被子將腳輕輕落在地上,冰冷的觸感讓他頓時動作一縮,才緩緩讓熾熱的體溫跟外在的溫度逐漸達到平衡。他知道今天絕對有哪裡不對勁,像是門外沒有飄來烤馬鈴薯的香氣,或者是他忘記在睡前將軍服外套掛在椅子上……大概是肚子餓了所以有些急了吧,約翰作了這樣的解讀。 然而不合時宜的敲門聲卻輕輕落在木門上,約翰沒有答話也沒打算起身開門,門外的人像是與他心照不宣一樣的默契,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便扭開了門把。 「早安,約翰。」 總是笑得無比溫和的馬可‧波特久違地朝他道早,一如他們還睡在訓練兵團的大通鋪時。 約翰將胸章擦拭乾淨後才放下心,別在胸口左側的勳章閃著光芒。他接過馬可遞來的夾克,起了床之後他才發現這天的天氣開始變冷,而馬可早已替他做好準備。在馬可的左胸也別著一枚徽章,像試圖與一般調查兵團作區隔一樣,在自由之翼的上方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卻是身分階級的證明。 他想起艾連曾經說過的話,能力越強的人卻永遠居在後方享受更好的保護,而無力的人只會一直在底層掙扎並暴露於危險之中,彷彿努力只是為了逃避,儼然成為惡性循環。在選擇了調查兵團的這三年之間,他不下百次試圖尋找答案,例如生命之輕重和榮耀的代價,當衡量的準則已趨近歪斜,似乎連正義也被曲解得不復存在。 曾經國王帶領人民開創了盛世,給予人們即便無法豐衣足食卻能安心度日的日子,但在巨人的入侵跟突變之後,王權開始頹喪腐敗,一直由憲兵團包裹著的醜陋逐漸顯露,人們不再高唱國歌,國旗甚至成為火爐裡最常見的燃料。比起巨人,對人民來說貴族和國王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破舊的木屋在曾經陷落羅塞之牆裡側矗立著,緊緊相挨連個縫隙都沒有,從瑪利亞之牆逃進羅賽之牆的流民住在離故鄉最近的地方,即便知道無法再回去也未曾捨棄過思念。牆的周邊生活環境很糟,唯一能讓人慶幸的只有他們確實活著這件事,政府將所有苦力分配到牆側進行土地開發,隨著人口的增加和資源的減少,幾乎除了士兵之外的家庭都被迫付出勞力。 因為士兵抵上了生命,政府便給予他們安穩的生活當作回報,在付出和收穫必須形成正比的情況之下,平民僅能用勞力索取生存權,看似合理卻荒唐不過。軟弱無力的人民應該受到保護,但能力卻演變成權力,逐漸築起一座只屬於王權的高塔,而所有人民的不滿和痛苦都被擋在外面。 眼不見為淨的乾淨俐落。 市井街道在秋天時顯得像染上一層灰塵一樣,尤其在朝暾的映照之下更是灰濛一片。天才剛亮,正準備開始繁忙起來的市民熙來攘往,只有賣早報的攤販已經架好了位置,咬著乾硬的麵包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生意,偶爾見到熟人聊上個幾句,了不起看到士兵時再行個禮,沒有太多的拘束。人民的生活就這麼單純,只為了活而活著、沒有其他的要求。約翰不由有些羨慕。 他是個為了追求榮耀而努力的人,除此之外他一無所有。 被分配到分隊長這個位置將近一年,在調查兵團裡比起實力、年記要更重要一些,這意味著他們或掙扎或拼搏而存活了下來,活下來的人並不一定是最有實力的人,還要有一些運氣或者是心機。在調查兵團一次次的無攻而返下,再沒有人願意相信調查兵團,自願加入的人也越來越少,甚至連約翰才十八歲的年紀也可以成為分隊長,大抵不久之後連個新兵也不會有。 雖然如此,但訓練營仍擠滿了活力充沛的訓練兵,過去以士兵為榮的風氣已然轉變成惟有士兵才能存活,每個人嘴上喊著效忠國王,心底卻只盼著能頂著響亮的名號無所畏懼地生活,而信仰似乎早已衰敗。 但所謂的信仰也不過是存在於每個人心中的不同信念,榮華富貴也好、權力也好,甚至是宗教也罷,只要能人以此為生存的動力,誰也無權嘲諷或者否定。對於約翰來說,他所信仰的也僅僅是榮耀。成為調查兵團或多或少與他原本設想的未來有所差異,但只論初衷的話他仍然達成了一直以來的夢想──成為一名令人驕傲的士兵。在過去士兵的存在仍然有著一定價值的時代,開荒者是最 可笑及卑劣的膽小鬼,他們害怕與巨人戰鬥,哪怕機率多麼微乎其微,只求自己的安逸卻仰仗他人的保護,活脫脫的笑話。 約翰從不提起也不願承認,他的父親其實是個連他都瞧不起的懦夫。小時候的記憶只有母親哄著他吃飯,所謂的父親連個影子也沒有見過,但他很清楚自己被周遭的人扔石子笑話或者惡意嘲諷都是因為那個自私的父親。他看著母親艱難地將一切視若無睹,在心底暗自決定要成為一名士兵。 ──我與窩囊的父親不一樣!我會成為一名優秀的士兵、讓母親過更好的生活,讓母親以我為榮! 然後他如自己所願進入了調查兵團。 然而調查兵團的工作卻比想像中更加繁忙,尤其在約翰畢業那一年,接踵而來的背叛幾乎要將整個兵團擊潰,也有不少同伴在這之中因為無法承受真相而選擇離去。最後留在調查兵團的人只有過去相識的那幾個,剩下的都只存在於腦海之中。 約翰瞥了一眼忙著切麵包的馬可,喝了幾口熱茶後也將心中的不適感吞了下去。他對馬可的熟悉並不來自於這些年的相處,似乎還有些別的存在。 「升上副官之後感覺怎麼樣?馬可。」 「與其說怎麼樣……倒不如說就是個打雜的吧。」 「看來你已經掌握訣竅了嘛!」 馬可靦腆地笑了起來,約翰喜歡看他壓低眉毛無奈地笑出來的樣子,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便覺得這樣的笑容讓他感到相當舒服,而實際相處起來馬可也確實讓人感受不到壓力。 在還是訓練兵的時候他們常常待在一起,與其說是彼此友好倒不如說是約翰單純覺得其他人的格調太低,那時候他還挺不可一世的,說話時總要用鼻子吐氣當作收尾,略高的下巴跟從不正視人的眼神滿是囂張,也只有馬可這樣的好脾氣才能忍受他。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無非作著成為士兵的夢,一個說著要為國王付出忠誠、一個說著要成為優秀的士兵,對他們來說獨腳獸的標誌是遙不可及的,而事實上他們也確實沒有機會將之別上。 他們收拾好桌子之後跟著三三兩兩的調查兵團士兵聚集到了本部前,他們熟知彼此的名字並且一起走過了許多時間。這些年來調查兵團向外進行探索的次數越來越少,除了人數明顯不足的士兵之外,貴族的打壓佔了重大因素。即便不論艾爾文與貴族之間的摩擦,調查兵團的存在對他們來說跟地下街的小混混同樣礙眼。 調查兵團崇尚自由並且想突破牢籠,比起被圈養在屋內更嚮往從未見過的景色,他們向外探索的同時也讓城內的貴族感到威脅,如果巨人都被消滅的話那麼藩籬也會自動倒下,一直以來構築起的體制將會崩盤。貴族動用權力一次一次減少調查兵團能動用的資金,得以因此存活下來的士兵卻沒能完成他們的工作跟期許。 就像即使有了翅膀卻仍被限制行動,勒緊脖子的感受常常讓約翰感到一陣噁心。 許多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被過去的夢想勒著向前走,就算被掐得要吐了出來他還是選擇堅持住,亦步亦趨了這麼久他已經忘記回頭的路要怎麼走。又或者說他其實不肯面對,他一直以來所追逐的東西正逐漸在他手中崩壞脫落,他大可選擇直接放手,然而他緊緊捏著手想要將之保存。 「你們知道牆邊有好幾區都毀了嗎?」 「毀了?怎麼搞得?」 「我也是聽來的,好像是燒了起來吧。」 「說是燒了起來,其實只是被政府犧牲掉吧。」 身邊開始談論起瑣事的聲音在約翰耳邊再真切不過,他知道他的選擇是什麼、也不願放手。 失去了信仰的人類如同失去生命一般,而不再是信仰的國王也將失去位置。 第107期的新兵招募儀式直接落幕了,約翰將簾幕拉上的時候不由得認為這會是最後一次了。他還記得他決定加入調查兵團的時候並沒有將簾幕看個清楚,他只忙著掐緊拳頭讓自己不要後悔,而現在他也一樣緊掐著拳頭。他知道自己這次沒有後悔,卻還是多少感到不甘心,就像他一直以來都對自己極其有信心一樣,他並不認為他的選擇有錯。 調查兵團隨著再也徵不到新兵而跟著落幕,失去作用的兵團頓時空閒了下來,他們什麼事都不做只是等著艾爾文回來,連聊天也省去了。等艾爾文從國王那邊回到調查兵團本部的時候已經過了整整一天,本部即使據滿所有士兵仍顯得空曠,約翰將他們的名字一一在心中念過一遍,還包括了已經逝去的、已經離開的那些人。 艾爾文只說了一句:「明天。」然後他們各自散了回到自己房間整理行李,明天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的牆外調查。 約翰將胸前的徽章拿下時意外感到如釋重負,他要收拾的東西並不多,或者說他什麼都不打算 帶上。馬可逕自進到他房間的時候他連看也沒有看向他,只是又一次偏執地把徽章擦乾淨。 「吶、約翰,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到你的故鄉。」 「別開玩笑了,我是個士兵,故鄉什麼的早就已經忘記要怎麼回去了。」 「已經夠了,你是個很優秀的士兵。但即使再繼續戰鬥下去也只是無謂的犧牲罷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故鄉早就──」 他不得不想起牆邊燃燒殆盡的那些破舊市區,他從不回去的地方已然再也回不去,而他也想起那一天他站在瀰漫著濃煙的火堆面前是如何下定決心,他手中緊緊揣著的不只是他的夢想、還有馬可的骨灰。 「確實,故鄉已經不在了……而你也是、應該早就死了才對。」 他還記得那天他站在恐懼面前,馬可殘破不堪的身軀清晰可見,然而他面前的人卻是笑得一臉溫和,不置可否地朝他伸出了手。 「你沒有說錯,我已經死了,但現在我不就確實站在你面前嗎?那麼故鄉也是一樣的,在某處滅亡必定會在另一處重生。所以我們回去吧,去尋找另一個故鄉。」 「這算什麼啊……真是莫名其妙……」 將手伸過去的時候約翰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了,關於明天、關於榮耀、或者是關於真相。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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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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