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窮盡一生所追尋的也不過就是死亡而已。 阿爾敏話一說出口後便迎來約翰一臉的無法置信,阿爾敏撇起嘴並不感到意外,相比起對方的反應那叫一個冷靜。 像要試著壓低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怒氣,約翰撕開硬麵包的動作大得撞到一旁的柯尼,他的憤怒相當顯而易見,哪怕他閉上嘴不肯再說多半句話,焦躁抖動的腳還是將之暴露。阿爾敏也選擇沉默,他確實擅長辯駁,然而他並不想說服他人接受自己的價值觀,而那也與普世價值天差地遠。 食堂按理不是個適合談論嚴肅話題的地方,在訓練營時大家總在這時候感嘆嚴苛的訓練下逐漸減少的競爭對手,年少輕狂也不外乎一言不合的大打出手,日久積蓄下來的壞習慣一併帶進軍隊裡,他們悉數著這次戰役後有多少人存活,卻再也不談論關於別人或者關於自己的事,不論說了再多,能捍衛自我正義的惟有活著。 不論是作為一個人或者是軍人,他們汲汲營營奮鬥至今只是為了活下去,因為只有活著才能再次高談闊論那些無人知曉的美夢。 然而阿爾敏卻說他是為了追求死亡而活著的。 約翰將他抵在牆上時,阿爾敏還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少了十幾歲的一驚一怍,變得更加成熟也更加絕望──至少約翰認為以前的阿爾敏即使弱小仍然生氣蓬勃,每天為了活著而努力捱過一天又一天。此時約翰在他身上看不到過往的影子,也無從在那雙藍色的眼眸中看見自己。或許是阿爾敏沒有看著他,又或者是他從來沒有看清過阿爾敏。 記憶中的阿爾敏開始搖擺不定,然後逐漸模糊直至再也看不清,連那個替他殺了人類的身影也變得虛幻,彷彿一呼吸便會灰飛煙滅的脆弱。最後只剩下覆著他雙唇的溫度那般鮮明清晰。 「別哭啊。」 (因為害怕,所以想在這個恐懼無限放大之前將之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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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阿爾敏在他身後喊住他,他轉過去的剎那被沉沉落下的夕陽螫得瞬間盲目。 「總有一天你得學會痛下毒手殺人。」 他想,他殺過的人還會少麼?便不置可否地瞇起眼試圖看清阿爾敏的面孔。 緩慢下墜的雨滴讓整座城市都悶了起來,約翰‧基爾休坦吸了吸鼻子感到呼吸不大順暢,隨手拿了剛洗乾淨的外套勉強遮擋著雨便出了門,即便是個天方亮的早晨,路上卻幾乎見不著人影,不同於往昔壅塞的街道讓約翰在全身淋濕前鑽進了調查兵團本部。糟透了的天氣,他嘀咕道,一邊思考著要如何處置手中不斷滴落雨水的外套,一條乾毛巾蓋住了他的視野,他看起來狼狽極了。 「早安,約翰。」 接過約翰手中吸附過多雨水的外套,阿爾敏好整以暇地等著他,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水痕,約翰幾乎要以為外頭的雨只是一場錯覺。隨後阿爾敏像是帶路一般走在前方上了樓梯,走廊最裡邊的那扇門開著,還透著濃濃的雨水味,是與發霉的地下室一樣的味道。 「你比我猜想的還要早到,差點讓我以為是我遲到了。」 「我哪裡也沒去。」 禮拜堂的鐘聲在十二點整準時響起,屋內因為天色的關係早早點起了燈,阿爾敏接過約翰手中的濕毛巾,掛在樓梯扶手上似乎打算直接晾乾。辦公室內一旁的小桌子上擺著幾杯空杯子,阿爾敏拿起已經不熱的茶壺還是倒了一杯給約翰,在這幾年的時間當中,他們已經將調查兵團本部甚至是團長辦公室都逐一摸熟,連地板的哪邊有凹陷都瞭若指掌。 翠綠色的石子繫著皮繩嶄露在約翰面前,艾爾文從脖子上將領帶取下後便攤在手上不再動作,時間像瞬間停格了一樣沒有人喘息,約翰只看得見寶石不再光滑的表面有諸多刮痕,還有一邊靠著桌子不耐煩抖著腳的里維,他的靴子還是一樣乾淨得能映出自己的臉來,他甚至能瞧見上頭的他露出多麼蠢的表情在發怔,卻沒有人出聲催促。約翰終究只是不認為自己能接過那條領帶,超出於本身意義的重量或許沉得嚇人,艾爾文‧史密斯且能用單手輕易掌握,而他估計即使用上雙手雙腳也不一定能撐住幾秒。 「喂、小子,別磨磨蹭蹭了,快點接過去。」 回應里維的是艾爾文伸得更向前的領帶,約翰知道自己不得不接過,卻只掐緊了雙手,連指甲的印子都留下了。他看向艾爾文難得敦厚溫柔的笑容,像是受到了感染一樣禁不住也笑了,在心底自嘲了一番後才從艾爾文手中握住了翠綠色的領帶。 怕什麼呢。 當既定的事實赤裸裸攤在他面前時,反倒顯得不太有說服力。約翰清楚這五年來的努力為的是什麼(若連什麼都不知道的訓練兵時期也給算進去,那可不是能一笑置之的長久時光),至少,絕對不僅僅是維繫這一條生命而已。他不是想要逃避,但仍顫抖著抑制自己想脫逃的荒謬舉動,說是興奮也好、害怕也罷,他確確實實尊敬著艾爾文‧史密斯這個人,卻對於他的決定以及此時此刻的他感到一股不明究裡的不和諧感。 也罷,約翰聳了聳肩然後繫上了領帶,姿勢端正的不得了。 「你挺適合這條領帶的嘛,剛剛應該早點接過的。你看,里維比艾爾文還要更早不耐煩。你是腿痠了嗎?」 在一邊納涼的韓吉勾住里維的臂膀一股腦地說著話,綿延的話語滿是調侃。約翰有些無奈地看著兩人冷熱差異的互動,相比韓吉的熱情、里維的漠視,艾爾文的溫煦反倒更加鮮明突兀,逕自調整了約翰戴上去有點歪斜的領帶,緊緊按著他的肩頭甚至有些生疼。艾爾文的眼神沒有他預想的那般輕鬆神色,遞交團長位置的重擔似乎無關於身心上的解脫,反倒不輕不重地對著他或者是自己本身低語,像是一種宣告。 「約翰,你要成為一個好團長。」 「跟您一樣嗎?我想這是不可能的吧。」 野心再高也要能了解自己的能力極限,約翰或多或少知道他其實不應該站在這間房間,他像是不小心多出來的人、卻被強行安上一個響亮名號,第14屆調查兵團團長彷彿應該是另一個人的名字、而不是約翰‧基爾休坦。 但艾爾文聽到他說的話之後難得笑出聲來,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一樣,但還是收下他的誇獎。 「呵,原來在你眼中我是個好團長嗎?」 「你要怎麼猜想我、或者是懷疑自己都行,但是卻無法改變你要成為好團長的事實。」 是一定要,而不是一定會。約翰似乎聽到了艾爾文沒有說的弦外之音。 待艾爾文他們離去後,阿爾敏又沏了一壺茶,浸泡著粉色花瓣的茶壺散發著花香,頃刻間窒息的呼吸盈滿了太過芬芳而顯得刺鼻的香氣,說不出的異樣感卻恰恰讓約翰整頓好思緒。 在他們不斷向外探索卻總是無功而返的這五年,身邊的同僚在消長之下逐漸變得陌生,甚至最後能念出五個以上的名字已經很欣慰了,對於這樣消極的慶幸、約翰覺得可悲至極。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對團長堅信不移,如果什麼都無法相信的話,那麼信仰潰堤的剎那他大概是無法獨力支撐自己的吧。說來可笑的是,即使他們再怎麼嫌棄憎惡遠征的日子卻還是得賴以維生──因為這跟逃避之間只是找死跟等死的微小差異。 抱持著那麼至少給自己留點好聽的名聲,約翰還是在這幾年間苦撐了過來,重傷是沒有、但小傷沒有少過,但最顯著的還是他的氣燄不在,甚至跟艾連也不再有過針鋒相對,大抵是比起雙方意見的不合還有更重要的事,例如單純的活著也是種奢求。 然後艾爾文給予了他比起名號還有更大意義的職位,毫無理由地任命他為下一任的團長。 現實比夢還要滑稽。 當然他懷疑過,或者說直到幾分鐘前他正式接過了身為團長的授帶時他還是一樣抱持著懷疑。他或許可以假裝驕矜自傲,然而那一點意義也沒有,人類是無法單靠自負活下去的,約翰知道倘若他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話,不要說其他人了、連阿爾敏也無法繼續在一旁支持他。 他試著讓自己的口氣一如往常,像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因為身分上的改變而有所不同。 然後閒話家常似的開了口。 「我常常搞不清楚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但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是不行的吧,所以必須有個人去突破極限。」 而關乎於極限,我希望對我來說是未知的。 阿爾敏將窗戶打開,雨已經停了,滿是濕氣的空氣讓他呼吸有些困窘,大力地抽了幾下鼻子。 「但一再突破自己的極限反倒顯得更加讓人敬佩,不是麼?」 「那這樣的行為到底是在追尋沒有極限、還是單純的優越感?」 大概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猙獰了,阿爾敏忍不住笑了出來,太過自然使得他差點忘記他們在討論的並不是什麼笑話──或許就根本上來說,會如此錙銖必較去討論人性的醜惡確實是件可笑的事。 但約翰知道阿爾敏並不是會這樣鑽牛角尖的人,他說的話絕無謊言,即使那樣赤裸裸的言語一點也不真實,就連約翰他自己也曾經被阿爾敏如利刃般的坦白傷害過,但他知道阿爾敏說的總是沒有錯。 又或者只是他單純這麼認為。 「你總是想得太多,似乎想替所有的細節安上一個定義,還是說若不這樣做你會無法 安下心來?」 「大抵是這樣吧。因為我對所有的事物甚至是我自己本身都抱持著不信任,有明確的方向至少我還能什麼都不用思考。」 「所以只是逃避而已。」 越是斬釘截鐵的輕描淡寫越是能讓他感受到話語的重量,他在阿爾敏的面前連隱藏自己醜陋的一面也懶,反正迂迴的終點也只是揭露真相,倒不如一開始便直話直說,省得浪費時間展開一場攻防。 從初識到現在,約翰清楚自己從來沒辯駁勝過阿爾敏 「……你說得沒錯,很可悲的是我能逃避我的懦弱,卻不能避免我的責任。」 約翰‧基爾修坦知道自己是個軟弱的人,他的體術跟作戰能力不是第一,腦袋更是不好使,被選為團長比起奇蹟更像是個意外。他不被容許拒絕地推上了最高的位置,而他如坐針氈,甚至連自己在哪裡都有些茫然,他存在於此到底是為什麼?而又為何非得是他肩負重任不可?他過去的小心眼使他有些無法承受這一切。 又或者他只是希望能有個人毫不遲疑地指責他,讓他在惱羞成怒之後能有幾些不甘的衝動,然後再次做出選擇。 阿爾敏將被風吹散的窗簾用細繩綁住,茶葉的香氣逐漸在空氣中蒸發消去,他隨手將散落在地上的紙張拾起,不急不徐的節奏像是壓根兒沒有聽到約翰說的話。然後阿爾敏走到約翰面前將那些報告書放在沙發的一邊,單膝跪了下來,十足標準的臣服禮。 「就如同我當初說的,你不適合當團長──但即使如此,你卻也是最適合的。」 沒有花多少的時間約翰便大致將調查兵團的操作方法摸清,他得感謝艾爾文完整的將這個位置傳交給他,翻閱過去調查兵團團長的交接會發現過程其實有不少坎坷。畢竟沒有人會知曉自己會在哪一次的牆外調查死去,自然也不會先將團長的位置交接給下一人──其實這樣的說法充滿語病,正因為擁有「團長」這個身分在,他們才能夠以領導者的身分帶領其他士兵一起進行牆外調查,一旦在旅途中意外過世、那團長位置便徹底空了下來,往往都是由底下呼聲較高的人繼位,像約翰‧基爾修坦由上一任團長親點上任的幾乎可以說是難得一見,再加上艾爾文仍活得好好的卻執意從團長卸任,也確實有些不同於過往。 不過對於那些與艾爾文交惡的人來說這實在再好不過,與其等他哪一天戰死外牆再丟下一屁股的爛攤子,還不如早早滾下去眼不見為淨。 雖然調查兵團領導人換人的事並不是件大到可以人盡皆知的地步,但那些負責替憲兵團跟調查兵團傳送文件的小士兵在第一天見到約翰時不免大大驚訝了一下。印象中一臉嚴肅的團長以及他一旁總是凶神惡煞的副官一夕之間變了樣,新任團長緊皺的面孔多了分不成熟、副官溫煦的和藹笑容卻在某些程度上比上一任的副官更令人害怕。這樣的轉變自然在傳令兵之間傳得沸沸揚揚,憲兵團當然也從中聽到了幾些風聲。(不過實際上,奈爾會知道的原因還是在於他在路上撞見那悠閒得不可多得的艾爾文,他還想嘲諷調查兵團的懶散、卻在知道對方卸任後瞬間無語。) 稍微收拾了一下塞在櫃子裏頭的文件,約翰為他前任長官的得過且過感到有些困擾。里維向來對於辦公文件感到棘手,因此自然都是由團長艾爾文負責,他從不過問,艾爾文也因此能在有著潔癖的里維底下名正言順地偷懶,那些審完不再派上用場的文件被果斷地塞在櫃子底層,好些年下來幾乎要把櫃子塞滿了,約翰第一次費力將櫃子拉開時還差點毀了一張桌子。 他跟阿爾敏將所有的文件分門別類,將過去十年來所有調查兵團相關的報告書和紀錄整理好,然後按照順序一一審閱。與其說他們是想熟悉調查兵團上層操作的方式,倒不如說是更直接的,僅僅想知道為什麼長久以來他們的付出只是白費力氣。像是想替自己的生 存意義找到一個理由。 那些佈滿繁複文字的資料報告捏在手上的重量特別沉,上面的字約翰無法簡單地吸收,他想他還有好些時光可以思考沉澱,就像過去所有的調查兵團團長做的那樣,即使艾爾文沒有明確將之交予給他。 阿爾敏勉強清出了一層書櫃,將那幾疊的資料報告放上了書架才後呼出一口氣。 「上任兩個禮拜之後,你覺得怎麼樣?我們的第十四任團長。」 「你別糗我了,阿爾敏。我到現在還覺得一蹋糊塗,像是接下來該做些什麼、這類的打算還是一點想法也沒有。」 他很坦白,畢竟這之後他的所有決定都牽扯到數百名的生命,他自知不如艾爾文那樣能幹,但再加上一個阿爾敏,大抵也能做得有聲有色吧。 約翰將畫滿了圓圈的戰略計畫攤在桌上好讓阿爾敏看清楚,不斷重新修改的線條層層堆壘上去變得有些模糊,他將艾爾文捨棄卻忘記銷毀的其中之一計畫重新修改,打算以城外探索作為他上任的第一個大動作。雖然說他們對於瑪利亞之牆附近還算熟悉,但他沒有艾爾文那樣的大氣,在將阿爾敏說服之後還是決定小心謹慎。 他們在三天後將部隊部署好,並且以尋找巨人發源處為最終目的,在天還沒亮之前便出了羅塞之牆,等到他們的部隊聚集到瑪利亞之牆時剛好趕上了太陽升起的剎那。 朝暾雖然扎眼,但約翰卻忍不住為之一顫。他在被太陽刺傷眼之前彷彿將之看作巨人噁心的笑容。約翰看了一邊坐姿凜然的阿爾敏,他的頭髮有些長了,散落的髮絲在太陽的照映下特別耀眼。約翰在心底提醒自己,城外探索結束之後要讓阿爾敏記得去剪頭髮。 他對空鳴槍,在煙霧散盡之前便讓馬蹄步向前,他囑咐過其他人放慢速度,選擇犧牲效率從而追求安穩。約翰沒有使用過去艾爾文常用的長距離搜索陣行,他所採用的陣行雖然也大致區分為三個區塊,但隊伍基本上是直直前進的,嘗試新的方法也不過是試圖與過去做個區隔。 路上他們遇到了幾只巨人,特意繞開之後到也沒有發生過戰鬥,運氣好得不像話。約翰吐出了一口氣,捉緊韁繩的手沒有鬆過,其他人也跟他一樣眉頭深鎖,約翰不意外,畢竟他是剛上任的團長,第一次的牆外調查其實說是自殺也不算是危言聳聽,倒是一旁的阿爾敏面無表情,連滴汗也沒有出。 從羅塞之牆出來之後因為巨人的摧殘,曾經有過的繁華街景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斷壁殘垣以及被輾平的沙地,教堂傾頹的樣子讓約翰連祈禱也不敢想,稍微咕噥了之後便穩住因為地上的坑洞而不穩的馬身,在他左邊的第二隊領隊沙夏卻緊捉著手嘀咕,像是連帶效應一樣幾乎一半的人也閉上眼睛幾秒,向著已經頹喪的信仰禱告。 那一刻他們只是最平凡不過的人類,即使有著崇高的願望,但對於死亡依然連反擊也辦不到。 然而等到軍隊行進森林之後,約翰才發現一切其實糟糕透頂。 從泥土伸出的一隻大掌狠狠拍散第二小隊的部屬,再接著劇烈撼動的地板跟開始鼓譟的空氣傳達出大事不妙的氣息,接著幾只巨人紛紛從土裡鑽出,像是冬眠剛醒一樣。 「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什麼時候變得跟土撥鼠一樣了?」 玩笑話讓人再也笑不出來,此起彼落的新兵尖叫聲跟四處逃竄的馬匹讓場面混亂至極,幾個資歷比較老的士兵操著立體機動裝置飛到了樹上,等著團長給他們命令好伺機行動。 情況變得比遇上奇行種時更加險峻,或者說已經迷離得沒有人能夠思考,無法避免的廝殺在瞬間展開。 「第二小隊準備撤離,第三小隊準備應戰!」 一邊率領第一小隊回頭,約翰一邊匆匆地下達指示。柯尼從地上拉起了摔倒的沙夏,也跟著將刀箱裡插著的刀拔出然後跳上樹,動作一氣呵成如過去他們常做的那樣。約翰想叫阿爾敏先帶隊離開樹林,但湊向他的來人卻在他耳邊只講了這麼一句話: 「讓艾連留下來。」 然後阿爾敏重重拍了約翰乘坐的馬匹,這一下的力道剛好讓馬的亢奮度達到最高,腳一踢幾乎不受韁繩控制地拔腿狂奔,約翰還沒來的及反應便從阿爾敏身邊呼嘯而過,只勉強勾扯下他的幾絲金髮。他看著一個新兵扶著另一個新兵上馬,老將在空中迴旋跳躍然後躲避,以及巨人笨拙卻強力的一步一掌,而他逐漸遠離了戰亂地帶。 艾連被米卡沙按在馬上,約翰知道她的保護慾在這幾年之間有增無減,看著那襲紅色圍巾飄蕩著的樣子特別刺眼。在疾駛過艾連身邊時他拍了艾連的肩膀一下,什麼話也沒有多說,只用這樣的動作將一切都交付給艾連。在馬即將奔出森林之前他忍不住回頭,看到的是艾連輕輕勾起的嘴角,再一秒便被煙霧籠罩,什麼也看不見。 第一次站在軍事法庭的正中央並沒有讓約翰感到太大的壓力,憲兵團與調查兵團的針鋒相對像是定律一樣存在著,即使他們最大的眼中釘艾爾文已經卸任,但對於調查兵團的不屑還是一如既往。約翰將歪掉的領帶理正,看著空蕩的主席位置準備替前三天前他所帶領的牆外調查辯解。 那天他駕著狂奔的馬匹直到羅塞之牆的外側,接在他身後的第一小隊隊員還在發懵,一點也沒有剛死裡逃生後的喘息,他們從遠方奔馳過來的森林半點聲響也沒有傳來,艾連巨人化所產生的煙霧早已飄散,沒有動靜,他們除了等待之外感受到更多無法言喻的恐懼,卻並不僅僅來自於巨人的威脅。 約翰倚在還強撐的牆邊,牆上刻痕像是巨人嘗試攻入牆內的掙扎──而他們確實也辦到了──印痕深得讓約翰咋舌,積年累月彷彿也積上了人類噴漸的血漬。他有些後悔剛才任阿爾敏指揮行事,阿爾敏作為參謀確實有下令的權力,但約翰並不覺得那是個好的選擇,至少在他看到艾連被米卡莎抱在懷前以及身後僅剩一半的下屬時,被灼傷的似乎並不只有艾連。 這場審問沒有給予約翰辯駁的機會,他的過失無須刻意放大早已鮮明得不得了。約翰的運氣總是不怎麼好,第一次牆外調查遇上突變的巨人不說,連他進到調查兵團也能解釋為不幸,若不是馬可的死,現在他或許是站在人群裡對調查兵團團長進行責難的人。許多事情是無法預先知道的。 「並不全然是約翰的錯。」 阿爾敏的嗓音在過了變聲期之後沉穩許多,他不揭穿憲兵團刻意為之的針鋒相對,也不在乎他們試圖佯裝的佼揉造作,只是平靜地訴說被無視的事實,無非是讓人無從反抗的巨人異變、士兵的軟弱以及奮戰之後的悽涼,然而約翰卻覺得那是毫不遮掩的恐嚇。 他確實有理由懷疑這是威脅,因為阿爾敏是如此擅長洞悉一切之後的一針見血,而他也深信阿爾敏會這麼做。上一次阿爾敏說服了艾連用自己的能力換回生命,這一次則用人類的生命換取調查兵團團長。阿爾敏絕對是一個優秀的謀略者,他的言語無關輕狂卻令人覺得嘲諷,一直以來都與他的外貌不同總是果斷跟絕決,即使那些他說出口的策略絲毫沒有轉圜的餘地,卻也只能因為毫無退路不得不信服,阿爾敏便是這樣走過來的。 當然約翰是相當慶幸身邊能有一個阿爾敏,至少在這樣的場面上他能夠不那麼跼促不安。他沒有跟阿爾敏提過這些,太過矯情也像是在討好一樣,他所以為的阿爾敏抱持的是與艾連一樣類似於無私或者是全然奉獻的正義,大抵也只有這樣一個清晰的目標才能讓一個人從不退卻跟質疑,相較之下約翰顯得踟躕不安。 那時候當阿爾敏單膝跪在他眼前並親吻他的手背時,他便知道沒有誰能阻撓阿爾敏的義無反顧,再多的流言蜚語跟反抗都視若無睹,即便連他都無法對自己抱持太多的信任,阿爾敏卻只是一再地耳提面命:「調查兵團的團長只能是約翰。」宛如咒語一般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然而約翰卻能清晰記得當他握著彷彿正在發燙的翠綠色寶石時,阿爾敏的手輕輕覆上,動作輕柔但親吻上他的嘴唇卻像是要將他灼傷一樣,固執而霸道。 「你太過善良了。在大家爭相迴避或者漠視的此刻你像是一席清流,或者責任或者私 心地想將所有人打撈上岸,試圖清起淤泥底下的渣滓卻無功而返。這樣很好,你擁有的是期望以及機會。」 即便弄濕了自己卻還是要比其他人乾淨許多。 在同期生接任不同職位之前他們有過一場聚會,所有人不分兵團都聚在訓練兵團的小食堂裡,他們聊現在兵團的伙食有多糟、聊上司是如何把工作盡塞給他們、聊制服破了還得自己修補的窘境,什麼都聊就是不討論未來,太過鮮明的事情總是令他們感到措手不及,更多的是不願面對。接著有人說起莎夏的貪吃還是一如既往,沒有人會忘記那個在進入訓練營第一天就被罰跑圈的女孩,而莎夏正忙著從柯尼那邊搶來一塊肉沒來得及回應。 「說到這個,我以前還真沒有想過約翰會成為團長呢。」 「別說,連他加入調查兵團都很讓人意外。」 約翰不得不回想起他當年的猖狂跟自以為是,他滿嘴的利己主義並且對有勇無謀的艾連嗤之以鼻,他把艾連壓在地上打許多次、對方也一樣把他扔出去許多次,他們之間絕對的對立跟格格不入只有在無法忍受彼此這一點意氣相投,然而在面對巨人的襲擊時他們卻也不約而同地妥協了。哪怕最後讓他改變的是多麼殘忍的鮮血淋漓,約翰只知道裊裊上升的煙味中混雜著鐵與血的腐敗,他試著想像了在木堆中燃燒然後蒸發的是他自己,忍不住打起了哆嗦。 「話說回來,那時候我還以為會是艾連當上團長呢。或者說他應該挺嚮往的?」 「但是不好吧……不管怎麼說艾連畢竟……」 「讓艾連那麼容易衝動的人當團長根本是急著送死。」 久違的嘲弄跟戲稱適時打斷了同僚的質疑,與其說他是仗著即將接任團長的身分而開口,更多的是單純不喜歡刻意的分類。人類區分出自己與巨人之外還不足夠,像是黑與白要清楚分明一樣,有錢跟人跟窮人、軍人跟平民、人類跟怪胎、自己跟其他人……約翰總是想不明白人們是怎麼去區分出之間的差異,例如同樣是動物但為什麼豬與牛用來吃的、狗卻不是。 或者比起有理可循,一切都只是自顧自的任意妄為。 「真要說的話應該是米卡沙更適合吧?只論實力的話。」 向約翰說了聲抱歉之後對方將視線看向了米卡沙,事實上約翰並不覺得對方有哪裡說錯了,就連他自己也認為米卡沙會是更好的選擇,他總覺得米卡沙什麼都不在乎也什麼都不曾害怕過,她的世界好似只有艾連‧葉卡,除此之外的都不重要、甚至連自己存在本身都可以捨棄,約翰說不來這樣到底是好還是壞,但至少他做不到這樣的死心塌地。 約翰印象中艾連一行人都是這樣類似的性格,對巨人的恨意執著、對救命恩人的過度保護、以及……像要證明自己實力而糾纏不清的存在,阿爾敏的固執並不明顯,但在他的戰術上卻可以看出他不肯退卻跟讓步的任性,直到很久之後約翰才知道這樣的一個人是多麼令人感到害怕。 「阿爾敏你覺得呢?你也覺得約翰其實不適合當團長吧?」 這麼失禮又直接的問題也只有柯尼會說了,被問到話的阿爾敏思考了一下後看向約翰,在他以為阿爾敏會像過往一樣露出溫和的笑容時對方卻斂起了嘴角,勾著一抹弧度的嘴唇比起笑更加意味深長。 「嗯……約翰確實不適合當團長。但是、」 阿爾敏只是移開視線向著沒人存在也沒人應答的一邊自顧自說了下去,彷彿自言自語卻又像刻意說給誰聽一樣。 「但是他卻也是最適合的。」 比起阿爾敏幾乎矛盾且毫無理由的認同,其他人相較之下還是認為大抵是艾爾文另有想法,沒有人知道艾爾文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許多時候出征時喪命的士兵們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是為了拯救人類或者只是作為單純的犧牲品,約翰甚至覺得或許連艾爾文自 己都不清楚事情的道理,想藉著孤注一擲在險峻中收穫奇蹟的可能。 關於艾爾文‧史密斯的流言並不少,越是握有權力的人總是備受質疑的箭靶,何況艾爾文似是毫不在乎的坦蕩之下還隱藏著洶湧,讓人無法輕易匏挖開他心機,他的戰術跟謀測可以想得很遠也代表能想得很深,再簡單的一個命令、一個動作都彷彿別有意味,沒有人敢輕易窺探艾爾文的底線,當生命並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時候,除了深信之外別無選擇。 但是約翰不只一次聽見其他人毫不遮掩地批評艾爾文,他們在兵團本部的牆邊堆起石子,每一顆石頭都代表一個逝去的名字,這顯然並不是一個很明智的舉動,調查兵團的死亡率總是高得嚇人,往往還沒有記住隔壁的戰友便再也沒有再見,所幸本部的佔地廣大,牆還有一半沒有圍上石子。約翰走過所有的牆角卻記不住全部的名字,在感到可悲之前卻也覺得這樣挺好的,即使沒有人過問也沒有人在乎,但至少在衰敗頹喪的世界上還有一個地方有他們存在的證明,突然他也不那麼害怕出征了。 不過是個殺人犯罷了。他們這樣說他,語氣盈滿了義憤填膺。 艾爾文‧史密斯的笑容是偽善的。最多的時候他都是眉頭深鎖的樣子,沉默不語而讓人無法反抗的絕對強勢,當他難能可貴露出笑容時卻往往讓人感到不寒而慄,他不說話,僅僅是貧乏地勾起一抹笑,所有千言萬語在剎那之間灰飛湮滅。他也從沒解釋過所有關於自己的謠言,又或者是他絲毫不在意那些,一如他也從不在意死去的人是誰。 「為了達成目的他什麼都做得出來──除了犧牲他自己。」 鐘聲響起的時候,調查兵團準備出牆。 第二次進行牆外調查時受到了不小的反抗,約翰同樣是從底層爬上去的自然知道他們在抗拒什麼,未知的恐懼會在無形之中傳染,即使士兵宣告忠臣也未曾捨棄過情感,當對生存的本能渴望爬過理性的時候,只剩下絕望跟渴望在掙扎。他想著這麼多年來流過的血跟點燃的煙硝,無法忍受延續至今的火種就此熄滅或者是單純的不甘寂寞,他只說了就是明天。 嘆息跟唏噓填滿了沉默,約翰不用細聽便知道那些嘀咕滿是抱怨,然而如果沒有人延續過去的付出、那麼一直以來都只是單純的犧牲,至少他是這麼深信的。他們瞅向約翰的眼神爬滿情緒,不斷張闔的嘴角似是訕笑,他試著去解讀卻無功而返,只是覺得有那麼一點似曾相識。 經過舊城牆的時候約翰頭也不回,逐漸遠離反而讓他感到解脫,如果說那些規定跟鉤心鬥角是包袱,那麼向外探索真相就是他所追尋的,他總覺得這並不單純只是作為人類對巨人的反抗,還有更多的、例如生存的意義。他讓三列隊伍維持一定的距離前行然後逐漸進入森林,緊盯著依序散開在他眼前的每一雙自由之翼是如何形成一面畫幅遮蔽他的視野,而飛揚的塵土薰得他鼻子發癢。 戰鬥比想像中更快展開,不論是否如他們最初所期待的那樣,他們又再次遇上從土里鑽出的巨人,像是已經算計好他們會出現一般從土裡伸出一掌拍到了附近的馬,被震起的樹跟飛起的士兵充斥視野,約翰知道無法控制局面也沒有打算下達命令,這次的目標是森林的對面,他們必須到達更遠的地方。突變的巨人只是一種結果,人類需要的是起源。 在慌亂的爭戰之中約翰準確地找到了艾連,巨人揮舞拳頭跟撞倒大樹的森林讓人連尖叫聲都聽不到,但他確實留下了艾連能聽到的命令,對方只是繼續操作著正在空中迴旋的立體機動裝置,然後衝他一笑,神情淡漠得可以,他還想再看清楚艾連想說些什麼,身後卻有人將他拉扯著到另一匹馬上,而艾連則再一次消失在煙霧之中。 阿爾敏只是載著他躲過巨人的攻擊並穿越過森林,一座完好的小木屋突兀地出現在荒蕪的邊境上,或許在很久以前就存在於此了。龜裂的土地讓馬走得相當踉蹌,直到阿爾敏近乎跌撞地進屋,約翰才發現一片血紅已經染滿了他跟阿爾敏的披風。阿爾敏靠著牆腳輕 輕喘息,他只是拿出一把對巨人毫不管用的小刀,然後交給了約翰。 「你是故意的?」 「沒錯。」 「為什麼……你瘋了嗎?」 沒有人會將毫無用處的武器帶在身上,約翰也不認為一直以來作為參謀的阿爾敏會有進行實戰的機會,他們總是優先保護兵團的頭腦。 「你必須要學會殺人。」 阿爾敏突然這麼說。像是說起天氣很好之類的老生常談。 「你會被認為為了目的連朋友都不惜犧牲,你要假裝你很殘忍、即使要用我的死當作假象。」 他想起了艾爾文將領帶交給他時的意味深長像極了沉重的期許,而那些談論艾爾文的人也同樣露出跟艾連如出一轍的笑容,他曾經以為那信任,事實上卻是了然於心的自我嘲諷。 「約翰,你之所以不適合當團長是因為你太過軟弱,然而也因此你是最適合的。因為越軟弱的人越是強大,你擁有別人所沒有的機會。」 手被拾起的時候他只覺得阿爾敏的手很冰,即使狼狽,阿爾敏的吻在他手背時還是那樣誠懇。他想,阿爾敏的頭髮留得太長了,束成馬尾的金髮黏在臉上還沾到了血。 而當他接過小刀的時候他知道,約翰‧基爾休坦真真切切地殺了人。 「又在說謊了。」 他對著阿爾敏說,卻不是責難。人類心底都有的狡詐和私心,他也是再平凡不過的人自然沒資格指責阿爾敏,阿爾敏的謊言是出於基本的自我防衛機制,不具攻擊性的將自己的真面目裹在語言包覆的最深之處,怎麼刨挖也看不清。 這與艾爾文有著極大的差異。艾爾文說的謊話是赤裸裸的,誰都知道他操著滿嘴的謊,卻無法探究它的根本,而或許艾爾文又刻意為之製造了假象──關於他的存在及語言本身,也罷。里維倒是不怎麼扯謊,他最可貴的不外乎他的強大,以及不可多得的誠實。(其實他是不屑吧,約翰在心底暗暗猜道。) 「一如你說的,習以為常。」反正真實本身並不存在。 正義之類的好聽話他聽膩了,艾連一個人說的也夠多了,他不說、阿爾敏也只給予模稜兩可的答覆。他們端著馬克杯卻在邊緣迂迴而不著邊際的談話,像圍在深坑邊嘗試看清底邊埋著什麼一樣的白費力氣,一場只退不進的攻防戰。 「你想說的是這個吧,答案只是一種解釋。」 沒有正確解答所以任人吹噓辯解,強迫他人接納自己的想法即為王道,說實在話這也不過是當權的國王所做的事,誰又能大辣辣說這是錯誤?約翰晃了晃馬克杯看見其中的茶葉渣在底部飄蕩,沒有方向性的逐漸向下沉淪最後沉澱,他也同樣在滿是偽善的世道中習慣了顧左右而言他。極其市儈。 如果說人非得為自己的人生負責,那麼約翰他選擇最卑劣的行為是將這個責任加諸在別人身上,他的膽小怕死他的懦弱使志向一直都很明確,卻在最後因為一個馬可‧波特而轉了一百八十度,一切的原因是他想為馬可復仇,緊抓的手中的灰屑好像一直下去能延續那個人的生命一樣──為了某個人而改變、而戰、而生存,這樣的人生意義不是變得特別高貴麼? 但終究只是自我催眠,他在阿爾敏面前連一點謊話也無法瞞騙。「那麼你又是怎麼回事?」知曉對方的弱小而提出尖銳的問題,他知道阿爾敏不如外貌的柔弱,甚至比誰都要有心機,此時此刻阿爾敏只是將杯中的茶飲盡,繼續說著似是而非的正義凜然。 「謊話連篇,你也不過只是想讓自己的死亡正當化,或者說是顯得更有意義──?」 他們之間不是劍拔弩張,但也不會互舔傷口這樣矯揉造作,互相戳破對方的謊話加以嘲弄也不過是因為明瞭彼此醜惡的惺惺相惜。阿爾敏將手中的馬可杯碰上約翰的,清脆如鳴笛般的警告。 「或許吧。但不要忘了、」 「我喜歡你。」 沉溺於謊言的波濤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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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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