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誰不是千瘡百孔卻仍活了下來?」 撩開窗簾的房間是慘白一片的,窗檯已經積了一晚的雪並慢慢溶化流下雪水,整理得相當乾淨的房間只有純白的床單佈著點點紅斑,散佈在上頭形成了向外擴散的一朵花樣,有些抽象。 說著這句話的男人頭上裹了滿滿的繃帶,里維說話的口吻雖然滿盡嘲諷卻再認真不過,約翰無法從他唯一露出的灰色眼瞳中探究出什麼,或許是對弱者的自憐自艾嗤之以鼻,抑或者是對憲兵團不屑一顧,然而里維確實是有資格這樣驕矜自傲。 他強大且無所畏懼,總是猖狂卻從不失控,他從最深的溝壑之中爬起,悉知一切並以此為傲。 「藥水的味道真臭。」 反覆塗抹上紫色藥水的右眼周邊已經染上一層青紫色,搗爛的藥草味道跟發霉無異,里維抽了抽鼻子表示噁心,然後讓約翰鋪上紗布並裹上繃帶。他的狀態並不好,全身纏滿了繃帶並渾身都是刺激性的藥味,雖然躺臥在床上但眼睛一整晚都沒有闔上,像是對疼痛已經感到習慣一樣毫無反應,這樣的里維更加讓人感到害怕。 人類最強之所以最強是因為他即便再強大終歸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然而對傷痛不屑一顧的里維加深了他跟其他人之間的鴻溝,他在變得越發強大的同時捨棄了與人的關聯,似是毫不在乎一般走上悖離的路。人們總是害怕自己無法掌握的事情,而里維儼然是個怪物。但約翰並不這樣認為,里維像是失去了爪子無法張牙無爪,只是忍著或者說從來沒學會如何低吟出聲,他盯著那隻熠熠的眼眸感到惋惜,想了許久之後才終於開口。 「我在想我能替您做些什麼,除了包紮傷口之外的事情。」 「怎麼?你如果想說你要代替我看不見的右眼,那麼我會大笑。」 里維的口吻與其說是嘲笑,到不如說滿是怒意。約翰將即將脫口而出的話吞回,他的一點心思跟小動作都被里維盡收眼底,對方拉上棉被之後瞟了他一眼,說。 「別傻了,基爾休坦。你還有其他真正要做的事吧。」 他或許不得要領,卻試圖從里維的話中勾住些什麼。 「給我去把窗子擦乾淨。」 里維一把將弄髒的床單折好放在地上,近乎嫌惡地將自己的身子瑟縮在床緣,約翰似乎還能看見繃帶底下被搗亂而模糊一片的右眼滲著鮮血,再真切不過的鮮血淋漓卻讓他感到一股狂喜,說來可笑的是這是名為失而復得的喜悅。 他以為里維留給他的會是被憲兵團強行拘捕的背影。 人的一生中會有某些片段不斷在腦海中輪迴播放,或者歡愉或者悲傷或者恐懼,約翰記得進到訓練兵團張揚狂妄的自己、記得第一次面對巨人來襲時的顫抖懦弱,卻不斷試圖將里維負傷時的印象驅逐出記憶,不用刻意回想或者閉上眼睛他都能嗅到當初腐臭的味道如何自里維身上散發。如果要責難憲兵團的罪大惡極那麼里維是最好的證據,他們像是賜予恩惠一樣放開了里維卻不讓他好過,人類只要能給予自己一個理由便能將一切合理化,所有的傷口都只是一種解釋。 比起狼狽、約翰見到里維時最先想到的是骯髒,潔癖到近乎偏執的里維向來無法容許半點汗水跟血漬。他的右眼沾著半乾涸的血肉糢糊,嘴角跟鼻子即使擦去了血痕卻仍留下淺淺一層朱紅,半走半拖的扭曲步伐伴著他在地上拉開長長一條汙痕,里維被釋放的消息並沒有傳進調查兵團耳中,不知道是里維一貫的恣意妄為或者是早已預料到,他拖著已經無法飛翔的身體回到調查兵團本部,驚呼聲跟尖叫聲在約翰撐住里維搖搖欲墜的身體時瞬間靜音,他以為里維會抱怨那些人太吵,但他只是說:「我想洗澡。」 里維的身上的傷已經不能用慘不忍睹敘述,約翰試想那些人是如何一再折弄他的雙腳、劃開他背上令人感到害怕的強悍,里維不再顫抖的肌肉似乎訴說著它們承受了多麼巨大的疼痛並且因此失去了感受,他頓時感到一陣無力,一個人是如何承受被撕下翅膀卻仍執意向前,里維身上即便有數不完的傷卻還是生氣蓬勃,一如他從不放棄追逐。 所謂的信仰即是永不凋零。 在國王的強權之下所有信仰都宛若飄搖的旗幟弱不禁風,約翰至今仍然無法諒解艾爾文將里維作為籌碼交換給憲兵團只為了彌補他的一意孤行,就好像對於他來說任誰都只是他為了下一場勝利棋局的棋子,連里維也可能是棄子。但里維還是回來了,他捂著已經結痂的右眼拖著幾乎殘廢的身體回到調查兵團,他咒罵權貴的腐敗跟憲兵團的虛假做作,就是對艾爾文隻字不提。 里維的忠心令人難以置信,或者說這個詞彙其實與他極不搭嘎。 約翰不清楚或者說無法理解里維這個人,在經歷了許多的背叛、兵團的衰落跟貴族的打壓之下他仍然一無改變,似乎有什麼在前方吸引著他向前一樣地一如既往,週遭的瑣碎都與他無關,僅僅捧著心中的信仰筆直前行。許多時候約翰覺得他們已經被里維拋在身後,但里維的身影卻一直在前方不曾淹沒,那時候約翰便覺得或許里維本身就是信仰。 因此他如此直接地向里維告白。 「那就試著去祈禱吧,在你還有機會向著什麼呼喊救命的時候。」 「聽起來您似乎不怎麼相信所謂的、希望之類的。」 「這兩者之間並沒有絕對的關聯吧。」 許多似是而非的謬論都顯得冠冕堂皇,再扭曲的價值觀只要有人附和都能形成正義,就連約翰成為士兵的最初衷也源自於那些自以為是的道理,他們在他人意念的控制之下踽踽行走,或踉蹌或跌撞。即便不願承認,但約翰也無法否認自己接近盲目的笨拙,事實上他一直以來都不清楚這麼多年留下的血汗為得究竟是什麼,彷彿期待著拼搏之後必定會到來的獎賞,哪怕那些得與失永遠不成比例也沒有人會告訴他,一路走來他渾身的泥濘跟髒汙無法洗去,他試圖從中掙扎,然後在對正義背信忘義的時候被調轉到士官長身邊的輔佐位置。 「或許我該問你的是,你對於希望的定義是什麼?」 作為一個軍人卻還滿口虛無縹緲卓然可笑,然而約翰並不覺得這樣有哪裡可恥,他明白人類是無法獨活,而失去希望的人類形同死去,在面對里維的時候他從不避談自己的軟弱,他清楚在這個人面前任誰都是弱者,即便是里維自己本身。 「就好比……您或者是艾連那樣的存在。」 約翰像個虔誠的信徒吐露他的信仰,即便在提到艾連‧葉卡的時候依舊忍不住咋舌。他們之間不再有針鋒相對,時間磨平了彼此相對來說尖銳的脾氣,在擁有能力的同時也得背負起責任,約翰或許無法了解那種被壓得喘不過氣的感覺,但卻有幾些欽羨。 回應他的是里維默不作聲的凝視,沒有笑話沒有隻字片語,久得連窗緣上的雪都融化並沾濕了床鋪,而他清亮的聲音似是告解般響起。 「那麼希望本身即是虛假。」 就像人造的奇蹟一樣。 說起里維被抓走的那天,約翰還記得是個天氣糟透了的早晨。雨飄進微敞的窗戶時他聞到了雨水的鹹濕,手上待批的文件也滴上了幾點雨水,想起自家長官的潔癖,他趕忙將窗戶關上,雖然對文件感到厭煩的里維從不過問那些文件、更不用說翻開來看了,但長時間在里維底下做事讓約翰變得有些神精質,與其說他同樣堅持整潔,還不如說只是單純不想被里維責罵而已。 他對里維一直以來的誤解是他是極其暴力的,或者這與他第一次見到里維時是看見對方一腳踹向艾連的頭有關,在他不明所以地感到疼痛之前,他先感受到那股威力所帶給他的窒息感,令人無法抵抗的壓迫使他幾乎忘記呼吸,他從沒想過會有人如此徹底地以動作代替溝通,在那瞬間語言似乎喪失了存在的意義。他只覺得這個人強悍得不可理喻,卻無法動彈。 而這樣的感受在他成為士官長輔佐時仍未改變。 他將文件按照類別分類好之後壓在桌上等著傳令官來領取,或許是基於各兵團之間的保密事宜,又或者是體恤他們的忙碌所以請專人跑腿,總之除非是國王下令的重大集會,憲兵團跟調查兵團幾乎甚少往來,因此當約翰打開辦公室的門時著時被裡面的大陣仗嚇到了。五個憲兵團的人圍著里維,沒有說話沒有接觸,只是在靜等里維做出決定。 「你們憲兵團的人都這麼沒教養嗎?隨隨便便進別人屋子,還把地板弄得一團糟。」 里維只是這麼抱怨,然後逕自坐在他的位置上,他皺著鼻子像是地板上不只是泥巴跟雨水,一臉的不悅並且表示不願再繼續說話。 「我應該有說過,艾爾文‧史密斯團長說──」 「我知道,艾爾文讓我去我就去。但我也說過,我現在沒空。」 在約翰以為憲兵團的人就要上前架住里維、而里維也準備跳起來還以顏色時,他只是低沉得幾乎沒有情緒起伏地說道,一邊指了指還在門口的他,即使頭也沒有抬卻也準確地將人趕了出去。重重甩上的門還在晃動,里維的咋舌出現得巧,約翰不知道他是在擔心門壞掉或者單純心情不好。 他有很多話想問,但對著里維一臉的毫不在乎卻覺得不管怎麼開口都顯得愚蠢。他知道艾爾文是個如何被稱之為老奸巨猾,也知道艾爾文在調配人員上有多麼輕巧,卻從沒想過他會將里維雙手端著送出,甚至要里維頂罪犧牲,然而里維對此毫無感覺,就像他覺得一切都該是如此的雲淡風清。 「你在想些什麼?」 「我想當個溫柔的人。」 「你現在也夠溫柔了──優柔寡斷,可不是嗎?」 約翰卻只是這樣說,他的口吻近乎自我厭惡也帶著幾分衷心期盼。而里維只是毫不留情的輕笑,一如他對所有事情的輕視。 「您就不要開我玩笑了,至少我從不曾把這個詞跟自己扯上關係。」 如果說他試圖假裝溫柔,那麼他知道自己有多麼卑鄙。他確實一直都是個優柔寡斷的人,他以 為他一直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情,但當他所追尋的目標開始搖曳、甚至有人逐漸倒在他面前時,他卻忍不住動搖,他害怕直視夢想的本身有多麼燙人,無法承受卻也無從逃脫,因此他將之歸咎到馬可的死,作為復仇一般進到調查兵團。不為了自己,而是毫無理由的固執。 他已經疲於替自己尋找藉口,又或者是他自知在里維面前任何謊言都不存在。 「那麼你所以為的溫柔是什麼?」 「例如像現在,我不知道我該說些什麼、或者應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 里維像是嘗試認真思考,然後正經地對他說:「閉嘴。」 約翰還想說些什麼,但就像里維真的想讓他閉嘴似的,憲兵團的人再次打開了門,這次里維沒再抗拒,他披上調查兵團的雙翼翅膀並仔細扣上了釦子,在隨手關上門之前回頭對約翰說道。 「我會回來的。」 飄逸在他身後的翅膀像某徵象徵,他以為里維會就這樣離開。 約翰親眼見過里維的翅膀,他認為那就是里維比他人強大的原因。 他解開里維襯衫的釦子並將之褪下,上面爬滿了汗水跟血水的汙漬,里維不斷冒著冷汗的身體透著一層涼氣,讓約翰的手搭上時差點滑落,他一一替里維清理身上的大小傷口,要在滿佈新舊傷痕的身軀找到一絲完好的地方顯得有些困難,而里維的背塗滿了藥膏,貼服在肌膚上黃色乳膏浮現一幅圖畫,模模糊糊而歪歪斜斜的圖案佈著各種傷痕而受到破壞,約翰卻能從中勾勒出一邊的翅膀,至少在他看來是如此。 成為調查兵團的入團儀式沒有慷慨激昂、沒有熱血沸騰,他只記得艾爾文向他們敬禮,而他有預感那是在為他們的犧牲提前表揚,嘲諷至極。 接著艾爾文說:「人類無法敵過的並不是巨人,而是鳥。」在人類嘗試反抗巨人的同時,人類終其一生都在追求如何飛翔,因為沒有翅膀的人類只能匍伏前進、攀爬向上,即便站得再高卻還是連接著地面,無法脫離的命運像是對自由的禁錮。然而調查兵團藉由立體機動裝置向外探索,他們飛在空中而不再掙扎,披風上的自由之翼替他們撐起了所有的渴望。 但他想,那也不過是被賦予的虛假雙翅罷了,他們還是只能聽從艾爾文的命令向左向右飄蕩,宛如牽著繩在飛一樣。 里維則是真真實實的自由,他用自己的翅膀飛向最高點,而誰也攔不住他,即使憲兵團將他的後背燒毀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約翰一邊細細撫著里維背後的傷,猜想里維是否還是像過去一樣無所畏懼,所以他便問他,怎麼會願意跟著憲兵團走?他還記得要慎選措辭,沒有用「投降」這個詞。 「總有人要去做了結。」 他說得理所當然,似乎並不在乎事情的對與錯。 里維不在乎的事情太多了,約翰甚至覺得他沒有真正在意過任何一件關於自己的事情,在接任輔佐位置之後他逐漸熟悉這個人,才發現里維實際上是個再單純不過的人,他死心眼因此義無反顧,懶得思考所以橫衝直撞,太過自傲而難以親近……最重要的是,他絕對信任自己的判斷。也或許是因為他相信自己追隨的艾爾文‧史密斯,對於這個人的要求他從未質疑,就算約翰看來那有多麼荒謬。 那時候約翰與里維的接觸並不多,因為對方的太過強大使他莫名在最開始有些害怕跟排斥,有些像是自我保衛機制開啟一般自動地繞路跟遠離危險。里維大概是厭煩了他的兢兢業業,把杯子裡的茶喝完之後叩一聲放在桌上,直勾勾看著他問。 「你是想上廁所還是有話要說?憋著我看得都煩。」 「不、那個……我在想……您踹人的樣子感覺挺痛的。」 說完約翰就後悔了,他還在當訓練兵的時候常常被奚落不夠精明,他總是太過專注於一個部分而來不及給予除此之外的相關答案,太過措手不及使他把對里維的第一印象脫口而出。 「你是指那個啊,我挺討厭暴力的。」 里維只搖了搖杯子讓約翰將茶倒滿,一派輕鬆地說。 「騙人的吧?」 「騙你做什麼?」 約翰絕對沒有忘記當初重擊在艾連臉上的每一腳有多讓人看得就皺眉,里維得心應手的樣子讓約翰以為他相當習以為常,但他只是說那個高度是他腳踢出去最剛好的位置,僅此而已。 里維怕麻煩的程度超乎約翰的想像,除了牆外調查之外里維都不感興趣,所有需要審視的公文全都落在約翰頭上,他只負責偶爾蓋章或者出席對他來說相當浪費時間的會議,除此之外無所事事。對於里維來說牆外調查似乎比一切都要更有意義,約翰猜想過或許是因為里維深信自己的能力而不曾害怕過死亡。 而他卻總是提心吊膽,他想要為了自己而活卻無法承擔這樣的勇氣,他弱小而無力、膽怯又懦弱,沒有理由就好像無法生存,不仰賴信仰似乎就無法獨活。他到底是崇拜著里維的。 「這跟怕不怕死沒有關係。正因為你存在當下、所以你確實活著,既然只要存在就是活著、那有什麼好怕的?」 「……抱歉,您可以再說一次嗎?」 「嘖。所謂的存在先於本質,先有生命才有存在,而只要你本身並不消失,那也就沒有死亡。」 就像信仰與希望之間似是而非的道理一樣,里維說過希望不過是人創造出來的,但只要相信那就存在。即使他無法像里維那樣對所有的事情坦蕩,但至少他終於能正視自己活著這件事,不是依賴其他的藉口活著,而是因為存在所以他活著 直到太陽升到了最頂端並在屋內留下幾道陰影,教堂的鐘聲響了之後約翰才起身,他拉開了床鋪邊的窗簾向外看,如往常般的市井上只有訓練兵團顯得特別忙碌,不約而同聚集到本部前的空地,雜亂的吵雜聲卻難得顯得有些安靜。 「時間到了,士官長。」 收拾好窗邊的融雪之後,他輕聲喊了有些分神的里維,對方看了他一眼之後也望向窗外,語氣還是一如往常地滿是嘲諷。 「艾爾文那傢伙還真好運,今天的天氣很好。我離開的那天下大雨,糟透了。」 「但您不是回來了嗎。」 約翰想起里維曾經說過必須要有人做個了結,而那似乎並不只他自己,也向著艾爾文。他們之間像是輪替般一去一回,約翰說不上這樣到底是好是壞,但他想,如果天氣糟會讓里維不甘心就此離去,那麼他寧可這之後的天氣都糟得一塌糊塗。 然後他扶起床上的里維並將柺杖遞給了他,捨棄了穿了好些年的軍綠色斗篷、披上黑色的大衣外套。約翰順手將里維放在桌上的花扔向窗外,作為一種告別。 送葬的隊伍已經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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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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