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錄於2014年出刊的讓受本《未啟之途》之中
那一天艾連啟程的時候沒有太陽,天氣陰沉得讓人無法忍受,沒有喧囂、沒有送行的隊伍,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個人到城牆邊替他餞行,平淡得與市場的雜亂形同對比。他們是習慣了吵雜,每每調查兵團從城外調查回來後總會迎來一次又一次的尖叫辱罵,所有人的情緒波濤洶湧,被淹蓋的哭泣碎語是永遠無法拼湊起的絕望。 艾連替米卡沙理好了飛散的圍巾,撥亂了阿爾敏向來梳理整齊的柔順金髮,然後走到約翰的面前不輕不重地搥了他的肩膀幾下,就像他們剛認識時那樣沒有間隙的談笑風生,瀟灑的不得了,沉默沒有在他們之間蔓延,他們相視而笑但約好不再擁抱,溫熱的體溫讓人眷戀,即使艾連似是毫不在乎,但他卻沒有他那樣決絕,或者是選擇了軟弱。 這會是一場戰爭或者是死決其實眾人幾乎已經明瞭,但就像存在於心底的希望才會真的實現一樣,他們都抱持著一點小心機跟冀盼。約翰突然覺得有些好笑,過去艾連的橫衝直撞總會給自己跟別人惹出許多麻煩,往往都要讓米卡沙跟阿爾敏替他攬起那些爛攤子收拾,而如今艾連卻將所有的責任扛起,米卡沙卻比過去還要更加擔心,她的眼睛像是蘊藏著千言萬語直直盯著艾連,然而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出口。 約翰在這時候依然覺得艾連相當矯情,他似是不在乎人類的未來到底如何,只是一遍又一遍說著城牆之外一定會有大海的存在。約翰還記得他們在半夜溜出調查兵團本部散步,一邊吹著風的同時也捏造著許多關於過去跟未來的故事,艾連說過一望無際的海比荒無的草地還要更讓人安心,那時抽著鼻子的艾連彷彿聞到了從遠方飄過來的鹽巴味,約翰也好奇地湊了過去,他們鼻尖碰著鼻尖然後笑著滾在一起。他們身上染著草地的味道有些撲鼻,他會拾起艾連的手腕並且輕輕親吻,溫熱的氣息灑在肌膚上時比接吻還要更加煽情。 直到艾連終於要轉身離開,約翰才伸出了手抓住他的手腕,當他吞吐著彼此熟悉的氣息時,他們之間無須更多的語言。約翰只是看著他轉身然後也回頭走回城內,他們漸行漸遠直至看不見彼此。 是約翰‧基爾休坦先喜歡上艾連‧葉卡的。 說來可笑的是他一開始確實很討厭艾連,艾連的正義凜然跟滿嘴的理想在他眼中盡是諷刺,少年心底都有一點的被害妄想被艾連徹底挑起,他總覺得艾連就像在嘲笑他懦弱,他無法否認自己確實害怕死亡,努力想要擠進前十名也只是為了確實活下去,然而艾連的不屑一顧就像是在否定他的生存方式一樣,他們堅持己見並且試圖向對方證明自己的正確,一邊用著武力一邊也讓自己顯得異常狼狽。 但約翰卻是最落魄的一個。他與艾連針鋒相對並不只因為他們彼此意見不合,約翰在他面前還感受到了自卑,或許要說其實他是嫉妒艾連的,艾連身上的種種不幸都像是在彰顯他被愛著的事實,而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之中讓他對感情異常遲鈍,約翰羨慕他的同時也覺得自己可悲,十五年來他未曾知曉過什麼是被喜愛,而他所渴望的一切卻都掌握在艾連手中。 因為厭惡所以追逐、因為嫉妒所以追逐,衍伸而出的喜歡似乎相當順其自然。 當然約翰他想過這是否是常理或者只是扭曲的詭辯,或許是因為對方身上有太多他所沒有卻渴望的東西,他無從爭取只能試圖從對方身上得到一點慰問。 他主動向艾連搭話的時候已經預想了會被拒絕,卻沒有想到對方其實也一樣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所追求的特質。 「像是感情豐富這點。」 「你想說的是歇斯底里吧。」 「還有總是想得比較多。」 「是指我優柔寡斷吧。」 「不過最主要還是因為我們互看不順眼吧!」 說完之後他們瞪著對方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接著開始笑了起來。 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他們幾乎沒有相似之處,約翰仍記得他們花了一整個晚上想找出彼此的共通點,最後只有在討厭巨人跟覺得硬麵包很難吃上達成共識,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之間並不缺少話題。 在朝陽要升起之前他們搶著誰先爬上樹,灑下的第一道朝暾宛如沐浴一般將整棵樹浸滿,渾身金的樣子讓來不及爬上去的約翰羨慕不已,艾連從上頭摘了一顆蘋果給他,他們就著一上一下的距離沒目的的聊天,直到食堂的鐘聲敲響才急忙跑回去搶奪難能可貴的肉。 夕暮逐漸落下的時候他們坐在訓練兵團的圍欄上,處在山中的視野總是狹隘,但山嵐升騰起的樣子卻恰似雲海,他們假裝自己就處在一直盼望的海水之中,當雲霧飄過鼻腔的時候他們便想像水漫過了臉、窒息似的,然後不約而同嘲笑對方的演技之差。 約翰在兵團的廣場上種起花的時候,艾連開始寫信,他在報紙上練習寫字然後用過即丟,卻在房間裡堆積起書信。他笑約翰浪費時間種花時,對方說這樣才不會錯過春天;而當約翰嫌他的信紙太佔空間時,他說這樣以後才能當日記來看。或許他們追根究柢還是有那麼一點類似,他們同樣感到不安,試圖給自己找到定位並且留下痕跡。 恐懼總是不由自主地攀上心頭,人類最大的罪惡是刻意為之的偽善,他們小心翼翼地對待艾連卻也不放棄試探,所有的辯駁都被棄之不顧。對他們來說不論艾連做了些什麼都只是一種解釋,而不是解答。 他知道別人期望他做的是什麼,也嘗試脫離那些禁錮跟偏見,但僅僅抽離也無法讓他逃脫,他像是被拽著還要努力把自己甩出去那樣,最後身子疼了也只能夠妥協。 然而比起美好的榮耀,艾連揪住了誰也不相信的希望。他一邊跟約翰討論所有他在書上見過的海洋跟冰原,一派輕鬆地收拾好包裹,他執傲地收藏起的每一封信仍放在桌上沒有動過,只是簡單交代了幾句千萬不要丟了,然後便出了門。 他們拳頭碰向拳頭時能感受到彼此雙手的血垢,那是他們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捏造的諉過,事實上鮮明無比的鮮血淋漓都是他們的存在證明。 國王駕崩之後齊齊落下的旗子像是一種哀悼,但真正該被紀念的人卻曝屍荒野,約翰不再相信人們口中所謂的忠誠是獻出心臟,他知道許多時候那連一塊麵包都抵不上。 他用力咬下一口硬麵包,心想如果艾連在的話還可以跟他抱怨麵包越發的難吃。他讓臉埋進扣上的大衣裡,一邊在土裡埋下鑰匙,而冬風吹拂過去的時候鼻子還能聞到一縷清香,葉子看起來正準備發芽。 如果感到思念,他會嗅著手腕想像彼此的氣息融為一體;如果感到不安,緊緊依著地板的時候似乎能感受到心臟與地板的呼吸合為一拍,彷彿能聽到遠方的聲音。 約翰仍記得訓練兵團前的那灣小溪,從廚房傳出來的馬鈴薯氣味讓人鬧騰,還有在森林的死鬥之中,他們活了下來。 他怕艾連找不到回來的路,那盞掛在屋子外的燈從來沒有熄滅過,即便五年、十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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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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